夜行上百里,对谷云起来说本不算什么。他正清醒无比,心中萦绕着诸多紧急迫切的念头,更要发足狂奔。
示警天门、探明敌情,设法消弭……或削弱进攻力量。前方较大集镇或可买到马匹。……
他的记忆不纯粹,既有“旧”时极牢固深刻的东西,又有“新”的碎片般插入的现时记忆。两相交织,有时印象模糊,甚或发生矛盾。这令他对自己是否当真回到“那个”时候产生质疑。
他甚至有些分不清哪些是“后有”的记忆,哪些是“当下”的记忆。反复纠缠在“过去”与“现在”实际颠倒的情形中,无法厘清的痛苦令他简直快要发疯。
行了约有二十里地,忽然又一片极为“锋利”的新鲜记忆直刺脑海,仿佛要将魂魄割裂成两爿般的痛楚,令他不由大叫一声,脚下踉跄,摔倒在地。
痛楚还在继续,他反手扣住自己天灵盖,指爪弯曲如钩,恨不得穿透颅骨,将脑中纠缠在一起的两个“谷云起”的记忆撕裂开来。
他没有抓穿头颅,只是额上身上汗如雨下,蜷在道旁瑟瑟发抖,由那记忆在脑中眼前一一展现。疼痛,却更为明晰:
……“在下谷云起。”……
客店内,他答话,南宫与少彦在听,还有人在看。
——青袍素裙,幂篱遮面。“谷云起”三字出口,三重玄纱下亦有目光一瞥。
本以为只是寻常赶路人,然“此时”的他,却在眼角余光扫过袖口那一枝素白的梨花刺绣时血ye凝固。
这枝绣在青缎上的雪白梨花,他曾见过——在与大哥鏖战而死的十数名江湖有名的绿林豪强身上,都有一面绣有梨花的青色小旗。
他当时既需避开四处游弋的凶徒,又要带走大哥夫妇的尸首,并没有多少时间来检视现场,只收起一面旗帜以备来日探听消息。然而后来却也并未探听出任何有用消息。据官府通报,天门上下无一活口,攻上天门者竟也无人生还。江湖传言是分赃不均起了内讧,更审慎一点的传言则是所谓“天门宝藏”实乃极其凶险的机关陷阱。然而无论哪样传言中,都没有那面梨花青旗的影子。
参与者均已死亡,那些豪强余部尽皆不知个中情由。
刺绣手艺乃是湘绣,却并无任何绣庄接过这样的活儿。
或许那面旗只是约定进攻的凭证——南宫北翊曾如此分析,然一群杀人放火的大老爷们用一枝梨花作标识,两人都觉得不太合理。那背后似乎还有一个影子,他们却连影子也找不出来。
一年多后,两人反目,南宫北翊自然不会再替他打探这些消息,而他更无从得知了。
他其实疑心过南宫北翊。南宫北翊为刺伤他,多次说过为少彦修建的一座院落便开满梨花,畅饮啸歌,如何的潇洒快活。
但他自己也知这疑心并不怎么合理,南宫北翊为了折磨他,再怎样恶毒的话也说过,再怎样丧心病狂的事也……做过,却始终没有过除引诱他之外谋划天门宝藏的言语。他也不曾放下防备,只因深知南宫北翊城府极深,为防他有鱼死网破之举,几十年不露一丝口风也并非不可能。
他其实已经“死”了。死之后还没考虑过南宫北翊与这件事的关系,到此刻,才算彻底将之与天门血案脱开关系。
那枝梨花开在另一人身上,一模一样,就算不是那个影子,至少也能证实那个影子的存在,并——露出一些蛛丝马迹。
头痛慢慢减轻,谷云起也终于能够坐起来,汗水已给夜风吹干。他却在心中生出一些庆幸,幸好是这样“新”“旧”交替的记忆方式,否则,凭他二十几年后的印象,绝不会忆起这样的细节。他甚至还要感谢“当年”也算用心帮过自己的南宫北翊。参与劫掠天门之人虽众,他们却凭着匆匆一瞥的印象,不但一道整理出各路人马是何来历,还一一访其余部,打探消息。
打探消息一事虽未做完,他却还记得那份名单。
离此处最近的,是齐云山大寨。
以他一人之力,莫说百十方豪强势力,便是一座山寨,也未必拿得下来。
但假如抽去将这些势力联合起来的“因”,那“果”便不复存在。
他霍然站起,一颗心咚咚跳如擂鼓。店内女客衣角的梨花,战死高手身上的青旗,那到底是不是一切之因,他还未能确定。但他只要赶快——赶快赶去齐云寨,无论那“因”是否已经种下,至少他便明确了自己将要对付的目标:不是那百十个联合一气的绿林势力,而是将他们联合起来的幕后黑手。
他已忘却了脑中疼痛,胸膛里藏着着朦胧而不敢确信的狂喜,再度纵身飞掠起来。
也许,事情并不会这么简单。也许,因早已种下,豪强们早已联合。也许,他短时间内根本抓不到那隐藏极深的影子。
但,有一个思路,总比毫无头绪好得多。而有效地行动,也绝胜原地千万次推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