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可真是
太正直了。
所谓士大夫者,往往都顾念自己的颜面。哪怕错在自身,也要表现得矜持有风度,绝不卑微狼狈。若是能揪住他人的污点,如何还将罪责尽揽于怀呢?
可是闻阙半点不提姜晏的错处。
他不斥责她,不嘲笑她,不羞辱贬低。他只为自己的失误道歉,道歉过后,又亲手为她斟了一盏梅子汤。
室内很是寂静。姜晏坐在对面,默不作声地观察着闻阙。
可能是不适应这样的相处氛围,闻阙垂着眼眸,没有看姜晏。他捏着白瓷的汤匙,将浸了蜜的黄桂花洒进澄澈汤水之中,汤匙放回瓷碟,发出轻轻的碰撞声。
咔哒。
这声音,提醒着他不得不开口说话。
请。
闻阙唇间逸出短暂的音声。
他的视线很快地从姜晏身上飘过去,落在虚空某个点。形状姣好的薄唇微微下压,似乎在克制着什么情绪。
啊,这个人在紧张。
姜晏心里想着,面上渐渐勾勒起笑容。她捧起冰冰凉的梅子汤,尝了一口,猫儿眼顿时眯起舒适的弧度。
好喝。
姜晏问,是你自己做的么?
闻阙愣了下,摇头。
当然不是。
姜晏明知故问,她只为牵起话头:闻相生平轶事,街巷皆有传闻。我听那些读书人说呀,闻子鸠刚到洛阳那几年,吃穿用度都很节俭,白日在官署忙碌,夜间回来,还亲自挽袖烧饭。有人笑话闻子鸠粗鄙,他便答,君子远庖厨是为仁慈之心,但杀鸡宰羊之人未必就比席间雅坐执箸者低贱凶恶。
正正经经念完这一段,姜晏换了轻松的语调,我听了这个故事,便想着你的手艺应当是很好的。
原本的故事并不仅止于此。
闻阙还说,Cao刀的屠夫,庙堂的官吏,烹食者与进食者,只为饱腹而已。归根结底,都是利己者。
世间无君子。
他道。
一句近乎狂妄的评价,惹了洛阳许多名士。于是便有人写诗作文,批驳讥讽,甚至引到朝议之中。闻阙并不退让,辩得有来有回,后来甚至搞出个很热闹的君子之论。
类似的事情有很多。
闻阙当上丞相后,言行逐渐内敛。但他绝非温吞之人。
他是藏了寒光的利剑,掌生杀大权,观天下苍生。不涉及朝政争斗时,才会显出几分独有的宽容体贴,对晚辈,对亲人。
姜晏便揪着他的宽容体贴,他的克己自省,理直气壮占便宜。
下回我带球球去你家的时候,闻子鸠,你请我用饭好不好呀?
闻阙沉默须臾,谨慎发问:这也是赔礼的一部分么?
姜晏摇头:不是啊。
她只是想吃他烧的饭。闻相亲手做的,听起来多有意思啊。
闻阙自然不肯答应。
他说不合适。的的确确哪方面都不合适。大概是这段东拉西扯的谈话消解了尴尬,他的表情变得放松许多,对姜晏的放肆举止,也露出不苟同的神色。
长幼有序。
姜晏不该这么自由散漫。也许正是因为她被养得太娇惯,太自由了,且受到沈知婴的影响,所以才不懂可为与不可为的界限。
才会青天白日和沈知婴在敞着门的屋子里欢好。
你不该唤我闻子鸠。
他开口。
从称谓到lun理纲常,寥寥几句训诫,措辞足够委婉温和。但姜晏不耐烦听这些,她来这里,本也不是为了挨教训。面上乖乖听着,手指却装作不经意地碰掉汤匙,白瓷柄摔碎成好几截。
弯腰捡拾,锋利的断面割裂肌肤。
哎
姜晏发出短促的叫声。
她捏着流血的食指,不知所措地望向闻阙。闻阙起身,看了看姜晏的伤势,打算传唤叶舟。
他一动,便被姜晏扯住了袖子。
别走。
姜晏眼眶蓄满了泪水。她似乎疼得很,鼻尖一抽一抽的,我好疼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