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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先生是西贡上城区沙龙里的常客。
宋先生是那些希望进入白人圈子里的本地富绅中的一位。他在美国留学时就这样,巴不得渗进去跟白人先生们打成一片。
那些堤岸的中国人长什么样子,宋先生就长什么样子,让人记不住他的脸,黑,明明保护很得道。是先晒黑的,然后才打遮阳伞保护。
现代社会的中国人奉行的投机主义在宋先生身上得到了很好的展现,他努力地『左右逢源』,宋先生的交际圈宛如一个小型欧亚合众国,他甚至还跟日本人做偷渡越货的生意,很多中国商人不愿意冒风险发这个财,国内的对日局势越来越紧张,宋先生倒不甚在意,他对外宣传他在国内有很多军官朋友,有政府方的势力保护。
宋先生似乎很有钱,但他又似乎很缺钱,他的产业财务状况不是很好。他的钱不像别的富人拿来投资,扩展种植园,而是大量的用来购买装饰门面的奢侈品以及维持派场,一有钱就立马着急花掉了。他在他的同僚,其它Jing明而藏富的中国富豪眼里是个蠢人。他挥霍招摇得可怕,这是很容易招人仇恨的,尤其是底层人想起他的财富就来自底层人的血rou,恨得眼珠发红。
宋先生为人很考究,但是他装腔作势,教人仍能细枝末节看出他的俗不可耐来,他试图赢得尊重,但是适得其反。
在白人的沙龙上,宋先生要求自己必须抢尽风头。他发言时端着政治家的派头,高谈阔论,愤世嫉俗,发表很偏激的他自认为前卫的看法。他会故意编造一些重磅的政治秘闻——来自政府内部人士,并且拿出仿佛国家外交官的威严在沙龙会上讲出来,熟悉他的人知道他在装腔作势,并不认真听。
宋先生是单身汉,他总希望娶一位白人太太,能够为他带来荣光和人脉金钱的白人太太。宋太太不一定是小姐——不是头婚也可以,富有的寡妇也很好。但是宋先生从来不敢主动跟洋女人讲话。宋先生身上的香水味很重,手上戴满宝石戒指,一看到他白人妇女们就笑起来,笑他的香水,笑他印度财主一样多的戒指,笑他“嗳呦呦”巴黎腔的法语。
仔细留意宋先生手上的戒指,会发现它们没有换过,无论什么样的场合,女士们猜测他肯定是把他所有最好的戒指都戴在手上,宋先生一准时刻都戴着它们,连睡觉时也戴。
宋先生不会说法语,他专门请了个法语教师,像个勤奋的学生一样,为了他跟法国人的生意和友谊。据说请的是土生土长的巴黎佬来做教师。
宋先生爱说英语,说话时夹几个英文单词,倒不是因为他是香港人,而是因为大多数法国人不会说英语,他在美国读了大学,据他所说他还有个博士学位。宋先生自称有美国国籍,旁人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他是中国北方乡镇地主的儿子,人生的前二十年从未离开黄土地,这是人尽皆知的事。他有一张伪造的国籍证明,上面写着他出生在旧金山,他靠这个骗过不少同乡。宋先生还说他是混血,有葡萄牙血统,所以看起来肤色深些。
虽然宋先生想努力表现得有才华有钱有品位,希望自己在白人面前看起来不卑不亢,但是他尴尬的笑容,以及他经常有的那种古怪冒失不得当的发言,透出可怜的讨好意味。他参加沙龙时,就光站着看人家打牌,一站就站几个小时,
宋先生回家就骂,法国人有什么可高傲的?不太行啦,现在在欧洲老家打仗打得穷得一个苏也掏不出来了。宋先生在心里其实更敬畏美国人,美国人有实打实的派头。印度支那是法国人唯一可夸耀的本国殖民地,来到西贡的法国人一个个气势顿长,跟外国人说话声音也高亢许多,就跟狗着了家一样。
宋先生自然是极其恶毒和狭隘的,此外,他对在他领地里讨生活的工人和农民提出的要求也是极为苛刻的。除了对他自己,他对其他人都是恶毒的,不知那份恶毒从何而来。
后来宋先生的死讯登了报纸,他在从总督府参加完宴会回府的路上被人开枪击毙,死后被剥了皮,死状相当惨烈。警察说是革命党干的,中国的革命党。这个消息让白人圈子大吃一惊,不过也没有太吃惊,当时对于越南已经有了国民党这一状况法国人是知情的,这不新奇了。
至于宋先生为什么会被中国革命党暗杀,殖民者们当然不认为与自己有关。宋先生的白人朋友们说宋先生在中国的豪宅里打死过佣人,宋先生迫害中国的底层老百姓。
他在越南也打死过佣人,宋先生打人是常有的事,是习惯。他欺压下人欺压得厉害,把他从上等人那儿受来的气都发泄到下等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