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与线性思维仿佛,因果同样是人为建构的规训装置,它的产物包括但不限于造物主、文明人和替罪羊。没有因果,人无法被区别于其他生物。故事只是故事,生灭只是造物的随兴创作。”
“但当您使用故事而不是事实来言说时,已经默认了因果律的成立。”
“因为我们的对话是在这一基础上开始的:你需要原因,我建构它。我们建构它。”
“……是的。”
“那么,一个故事是不足以生产出某种解释的,至少需要三个。你赶时间吗?你的上级已经给你发了上千条讯息了。”
“不赶。按社里预计的,采访理应在一分钟三十七秒二十六仄秒前结束,我现在应该马不停蹄地写起稿子,但我更喜欢和您慢慢聊一会儿天。”
“我的荣幸。那么,三个?”
“三个。”
“那就让第一个故事这样收尾吧:我销毁了荒芜的展厅。时间魔咒失效了。他们所有人惊醒过来,震惊于对方和对方眼中的瘢痕和皱纹和手里的烂布;英雄宣扬平等的圣坛中散着一地白骨,骷髅像花瓶一样插着两根阴茎。国歌实现了最后一次祷告,‘平等、平等、平等’,他们面面相觑,直到第一个人发出一声粗哑的蛙叫,而天上绽开了一朵一百年前的礼炮。这一次没有盐柱,因为无人回顾。”
“为什么?”
“无论回头与否,他们都只会看到相同的事物,又何必让脖子增添无谓的负担呢?接下来是第二个,与我要重访的下一个世界有关,我将从我在那里的第七天说起。”
“如果我没理解错,您接下来所说的一切,目前尚未发生。”
“但这并不意味着它不可被言说。不妨把全部世界都置于同一钟面上,它们分别对应于不同长度的时针的轨迹,较短的时针转过一格,较长的分针已跑完了一周,立足于钟面之外,你当然可以看到无数个速率不同但同时行进的圆周运动,而我是超越时间的。大多时候,未来与过去绝非天悬地隔。”
“这对我来说还是有些费解……您先说下去吧。”
“我在那个世界的第七天,也就是你们的明天,同样是一个值得被铭记的日期。我将在这一天参加一位皇后的葬礼,它注定被载于史记。我将看到一列手握统制的尖刀的人:男人们有的西装革履,有的白袷蓝衫,有的黼衣方领,都如女子缠足般紧束长发;女人们有的着晚礼服,有的布裙荆钗,有的翠袖罗裳,都如男子束发般锁入小鞋;老人如孩童般亦趋亦步,孩童如老人般行将就木。他们端凝庄肃,饥馁的嘴唇边偶尔漏泄舌头的锈红,黠诡的眼睛底时时出卖胃囊的鼓动,好像里面塞着一群跳胡旋舞的安禄山。队伍的前方立着一只半人高的木桶,木桶后竖着一具挂着肉的骨架,一群宦官用葵扇扑打豗喧的蝇虫。木桶两边的金吾都会细细检查所有人的刀,以防他们偷带卷刃的或是稍长、稍宽的刃器。金吾之后尚有两名皂衣,一名给队伍最前头的人加盖戳记,戳记是死去的皇后亲自设计的,据说加盖后再过百年仍能用神灯让它们浮现出来,另一名——当然,他负责打灯。”
“神灯?应该是类似于紫外线灯那样的东西……用灯照人,为了防止有人重新排队?对了,他们排队做什么?”
“为了完成这场葬礼。日中时分,葬礼开始。骨架前的都伯将运起法刀,片下骨架上的肉,每一片轻薄绝伦,以确保他总共能片出九千九百九十九片。他的大臂肌肉始终紧绷,饱满得就像将落的口涎。他间或削去一片肉,肉片顺势栽进木桶。人们依次上前拿刀搅旋、捣剉着那桶不断更新的肉糜。捣弄三次后,他们恋恋不舍地拔出刀,一丝不苟地添净肉末、鲜血和刃与柄间的接缝,一截截猩红的舌头和肉屑交缠,如同返回阔别已久的故乡。他们露出梦幻般的神色,再喜极而泣,同时凶恶又细致地嘬着唇纹里的血腥。就这样,他们一个接一个地走来,一个接一个地走开,骨架空了,木桶空了——但没有人离去。他们围绕木桶跪在地上,不停地抓挠喉咙,压着野兽般的呼噜呼噜的喘气声。不知道是第几任都伯取下空荡荡的骨架,用皇后发明的神刀把骨架挫成齑粉,不久之后,木桶里积起小丘般的粉末。王朝至尊从早前放的血里舀了一碗喝下,剩余的血和水混合着倒入木桶,骨与血被煮开了,每个人都分到了汤。最后一人把汤喝完时,他将带着迷醉的神情穿上子夜的寿衣,那也将是我回收整个世界的时刻。”
“您说,他们是为了完成葬礼,难道……”
“立国者葬于国人之腹,没有比这相称的葬礼了。”
“他们吃了她!”
“从世俗的意义上,是的。而他们相信,那是承继先知灵觉的仪式。如果我从之前的六天说起,你自然不会存疑,但那种讲法毫无新意,开场必须来点儿刺激。这个世界的第一天无比漫长,兵交无休,休咎无常,中州板荡,民氓仓皇。它的第一天是这样开启的——一个来自此世未来的灵魂,占据了此世之初的肉身。”
“我想,也许有个更简单的说法,她‘魂穿’了。”
“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