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为何不带着悔意继续生活,你选择生下腹中的孩子,我知道你还不想死。”我说,闭了闭眼,像无数次主持弥撒礼仪那样,庄重而平缓地念诵,“上主,求祢垂念祢的仆人,祢从人世将他召回,他既因圣洗和祢的圣子一样地死亡,求祢也使他和祢的圣子一样地复活。求祢垂念怀着复活的希望而安息的兄弟姊妹;并求祢垂念我们的祖先和所有去世的人,使他们享见祢光辉的圣容*。”
“这样的过错也能被宽恕吗。”
我张了张嘴,我当然可以安慰开导他,告诉他这是无心之过,分析说即便他留下作为柔弱的omega也帮不上忙,劝慰他过往已成事实要努力振作专注前路,我说过太多这样的话,它们在我舌尖凝成一根软骨,像蛇牙中流淌毒液的腺管,一触即发,浑如本能,搭配抑扬语调与真挚语气足以说服任何人。但或许是我知道这孩子心病的症结不在于此,或许我的神智已被连日来不知人鬼的幻象迷惑疯癫,我摇了摇头,放弃一切牧师该有的言辞,只是说:“纵然天主宽恕你,你能宽恕自己吗?”
少年像胸口中箭流血,吃痛地颤了颤眼睫,轻声说:“不,我不能……永远不能。”
“我逃跑了,再也没有回去,把他一个人扔在哪里,即便他有机会存活,也会因为我的置之不理得不到及时救治。
无机会接触的知识内容;对方给他画过的肖像以及他演奏过的曲子;下午茶过后对方喜欢把他的膝盖当成枕头休憩一会儿。我能从他低而平静的话语中听出些许无意识的怀念,像走进旧梦中一座光怪陆离的大花园里,所见皆是忍不住拿起把玩的记忆之物,半晌才恍然惊醒,回到正题来讲述故事的结局:他丈夫是个处于权力、阴谋、争夺、谋杀种种暗流中心的人,有人曾悄悄煽动他的仇恨鼓动他谋杀他的丈夫,他没有答应只是收下那支袖珍隐蔽的枪。某日街道爆发的袭击动乱中,他被丈夫护在怀中下意识摸出手枪防身,在对方夺过某个袭击者的凶器反制的冲突中失手开枪,子弹是直接击中还是反弹后意外击中在记忆中混淆不清,回过神已经没入对方身体让狮子露出破绽被鬣狗伺咬。手枪借后坐力打了个圈跌落双手,他没看清对方垂首的神情已被混乱人群推挤远去,恐惧支配本能逃离,再也没有回头。那样的人经历过太多谋害暗杀,能一眼勘破隐藏的秘密与凶器,只是没有防备他。
踢倒我的男人额头正中倏地钻开一个血洞,似有子弹远远自后贯穿,呈凶狰狞的神情尚凝固在脸上,像戴了一张远东传说中的般若鬼面,向前径直栽倒在地,头颅部位于地面扩开大滩鲜血。所有人几乎愣了半晌,明白发生何事后即刻失声尖叫,这偏僻的小镇里虽偷盗抢劫之事频繁,却也不曾像这样众目睽睽之下发生枪杀。促乱尖叫汇成一片突遭暴风的海洋,很快便被另一种声音掩盖,连串子弹破膛声像剧毒的蜂群,交织在围住教堂的
少年慢慢念着,是一句陈述,不像在问,声音轻而嘶哑,像毒酒腐蚀穿孔的心肺,塞了一把粗糙木屑。深埋心底的隐秘连根拔起,带着血肉碎片。
“……我憎恨过他,但从没想要他死去。”
自这夜倾诉忏悔之后,我再没见过那人鬼不明的男人纠缠小omega,似乎执念深重的鬼魂随着悔罪而超度消散,离开人世去往天堂或者地狱。为了维持教堂运转我不得不接受魔鬼的馈赠,兑换了那枚不祥的支票。眨眼暮冬流逝春日回归,阿莱西亚港口响起渡轮启程的悠扬鸣笛,舒伦那孩子最后的一段孕期已至末尾,修女们欢天喜地地布置婴儿房购买各种小玩具,我却有些挥之不去的担忧,自从与安德鲁先生产生矛盾后我寄出的道歉信一直杳无音讯,安德鲁先生不是个宽宏大量的人,这事儿不会轻易揭过,我唯恐他正安排着如何报复。
诵经在空寂教堂中飘渺地回荡,那孩子的肩膀抖了一下,放在膝盖上的双手抓皱衣袍,他低下头,“上主,望祢垂念。”随着话语,膝上雪白布料里洇开圆形水渍,仿佛小朵小朵暗银绣花。
我的担忧应验得如此之快。那天是复活节,我购置节日用品与礼器回来,教堂大门竟被人团团围住,我才过去就被为首一个人殴打踹倒在地,攥着衣领拖进教堂发现大厅里原本筹备庆祝复活节的鲜花彩蛋都打翻在地,遭受践踏损坏。修女和孩子们发容散乱面有泪痕地蜷缩聚在角落,被手持凶器的人威慑着,我被拽着塞进人群,有修女压抑哭腔向我诉说这一大群暴徒突然闯入教堂的所作所为。我太清楚他们受谁指使,业火炙烤的岩浆浇上我的心脏,让我几乎颓然跪倒在地,我如此软弱无力,无法保护我的家人和孩子们。眼见有几个人作势要前往后楼,修女失声惊呼,焦急地告诉我今天是那个omega少年的预产期,他从早上就开始隐约阵痛,由几个修女嬷嬷送进提前备好的产房,随时可能生产,倘若被这些人发现找到,老嬷嬷不可能护得住,那孩子临近分娩的身体也受不了任何拖拽施暴。我要去阻拦,毫不意外被打倒在地,捂着腹部软弱跪地,只能无助而绝望地乞求天主垂怜奇迹降临。太阳底下无新鲜事,端坐天穹的神灵从来缄默不语,迎接我的是邪灵等价的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