悄觑着这一对,个别八卦的已经开始掩着袖子交换着宫闱秘闻。
李知容浑然不知,一双醉眼只盯着安府君,还在连声问他为什么,声音柔美又委屈,格外像个骄纵千金。
安府君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握住她抓着衣袖的手,俯身在她耳边咬牙低声说:李知容,你若是再不清醒一点,我现在就把你扔进凝碧池。
接着席上不远处传来一声玉盏碎裂的清脆响声,李知容好奇地循声望过去,看见了李崔巍。
他手里杯盏碎片纷纷落下,看起来像是被生生捏碎的。有侍者过来清理,被他手上的划痕吓了一跳,而他却浑然不觉,只是怔怔望着她。李太史还是那个芝兰玉树的李太史,只是失去了魂魄,坐在那的,仅剩一具空壳。
她霎时酒醒了一半,慌忙撒开抓着安府君衣袖的手,又恢复了之前拘谨的样子。安府君见她神色有异,也抬头望了一眼,看见李太史,又看见他腰上的鸾仪卫鱼符,神色暗了一暗。
恰在此时,御榻上,一个熟悉而陌生的声音响起,是大唐的傀儡皇帝、被禁足在宫苑中久未现身的李旦。
今日之花,是哪位巧匠所植?
历年洛城牡丹花最盛时,宫中会拣选一位最擅培牡丹者,为天下花匠之首,由皇帝亲手授以紫衣朱带,并赐其游街嘉赏,与万民同乐。
因此这一天无尊无卑,最低微的花匠也可以被捧上万众之巅,享受被众人羡慕仰望的滋味,而最尊贵的皇帝也仿效高祖道家先人潇洒风流的做派,对这一日众人的嬉闹无度都必须宽饶。
为了不破坏这一旧制,更为了让天下人看看皇帝还好好地活着,皇帝李旦才得以被他的母亲从深宫中放出来,暂时透一口气。
李知容坐得离御榻很远,但李旦寒冷的声音响起时,她还是像受惊的兔子似地微微一抖。
会稽山潮湿的夜雨、血的腥气与她的惨叫,三年来回想起依然清晰如昨。
那是她的梦魇。
然而一个声音在她身边响起,光明洪亮,短暂地震醒了她:
太后、圣人万寿无疆。在下南市商贾康静智。世代经营两京与蜀地丝绸交易。今日之魏紫,正是吾亲手所植。
安府君站起身,恭顺温良、礼数齐备,一点都没有平日里杀人放火数黑钱的昧良心样子。
李旦爱花,也顺带对能种出奇花的巧匠青眼相加。从前他还是万众宠爱的高宗与武后幺子时,曾多次重金赏赐府上花匠,因此全长安的花农都爱往豫王府中跑。
纵使如今变成了笼中雀,他听见与花有关的事,还是难掩激动,身子往前挪了挪,亲自宣花匠上殿受赏。
安府君对她眨眨眼,便大步走上御榻所在的前轩。李知容此时前有狼后有虎,如坐针毡,但也只好大着胆子对他报以一笑,挺直了腰板不再去看李崔巍。
待他在殿前站定,珠帘后却悠悠传来太后的声音:汝便是康静智?这魏紫花种是你从何处得来?魏紫极难得,又难在中原培植,你是如何得以养出这满园魏紫?听闻若要魏紫开得好需以人血浇灌,汝可曾杀人?
方才喧闹的敞轩此时一片寂静。众人都看向席中央站着的安府君,他若答得稍有差错,等着他的恐怕就不是紫袍朱带,而是万劫不复。
然而化名为康静智的安府君却极镇定,从容从袖中掏出一支玉笛,朝御榻行礼道:
吾于幼时,曾与大国师明崇俨有过一面之缘。明师曾授我以催发牡丹之术,本秘不示人,但今日若不展示一番,恐见疑于太后和圣人。还请二圣允吾吹奏一曲,以证实吾并非妄言。
珠帘之后,原本慵懒靠在御榻一侧的太后忽地坐直,双眼直直看着席中央的人,像是自言自语般问道:明崇俨汝是明崇俨弟子?
明崇俨,容貌俊秀,风姿神异,精通数术,乾封初年授冀王李旦府文学,仪凤四年四月十五日遇刺,死于东都私宅内,年三十三。彼时也是牡丹花期。
他是第一个自愿为武后而死的男人,却不是最后一个。
安府君不语,只是举起玉笛,吹出一个长音。
那声音渺远,似凤凰哀啼。满园风声一时静下来,唯有水晶帘微微浮动。
他接着吹下去,曲子腔调古雅,咏叹反复,迂回婉转,仿佛是首情诗。一曲奏完,众人还沉浸在哀凉的情境中。
席上静默许久,接着太后终于张口,声音却冷静了许多:昔有萧史吹箫引凤,与秦公主弄玉双双飞升。这曲《凤鸣》,确是明崇俨之作,吾久不闻矣。然并未见汝施展术法,莫不是在欺弄吾与圣人?
安府君不言,只是沉默地站在原地。皇帝侧过头看了看太后,没有做声。
席下渐渐骚动起来,有些喝醉了的贵戚甚至开始低声议论,乃至于嘲笑哄闹,要圣人下旨,给这狂妄邪佞之徒定罪。
在当今的朝堂上,人人都是待宰羔羊,却无不喜欢看旁人的热闹。
李知容手指在长案上轻扣,一声,两声,三声。她看见安府君握着玉笛的手动了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