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知容却像没听见一般,继续一丝不苟地上药。创口处理完,她才抬眼看着他:
他拖着几乎没了知觉的腿回到卫署中,却一眼瞧见桌上搁着的旧诗稿。
他最害怕自己的软弱,也痛恨见到他人的软弱。
她抱臂沉思,像是在努力总结:
他脾气不大好,自以为是,还总克扣我的月钱。
于他而言,情之一字,不过是世人虚妄的幻想。人本性自私、贪婪、冷漠,奢求别人爱自己,就如同飞蛾扑火,愚蠢至极。
两人打打闹闹,安府君不一会又捂着手臂装作碰到伤口的样子,李知容立马投降。坊门内仍有夜宵摊子支着,供值夜的军爷吃热馄饨、胡饼,喝烫好的清酒。
他要告诉她,没有她,他也做不成什么钦天监的李太史,或是鸾仪卫的中郎将。他之所以能撑到今天,全靠着回忆当年,他受尽白眼冷落时,她在桥头对他的一笑。
李崔巍在宫中跪了一夜,五更天时才接到赦令,让他回家思过。
我本名并非颇黎,六年前,我为贼人陷害,误杀了至亲,逃来洛阳,在黑市做见不得光的生意。
他不知嗣雍王为何几次三番地帮鸾仪卫,但这诗稿却是真的,他也没必要就此事撒谎。
他在那一刹那想通了孰轻孰重,随即飞奔出去,在丽景门骑了马,奔出宫城,只向城北的住处驰去。
一旁的颇黎却不知为何生了气,闷头转身就向前走,把李知容丢在身后:
李知容觉得近日来碰到的男子一个两个的都分外地莫名其妙,只好追上去主动和好:
所以他选了阿容,就如同当年他父亲选了突厥可汗的女儿做可敦。只要顺从他的心意,他会给她想要的一切,除了自由。
咦,今日不是你生辰,你诳我到此处等了半夜,如何倒是我的错了?
过了一会儿,他才伸出手臂:这里,还有一处伤。
他对我恩深似海,若是按传奇本子的说法,我应当以身相许。但我还有旧仇未报,生死难料。胡乱报恩,岂不是耽误了人家。
但他救过我,供我衣食住行,请师父教我功夫,我最后犯了大错,他还是放了我。
然而今夜他异能尽失,昔日对他俯首帖耳的丰都市妖族如今在满城追杀他,他却一心只惦
安府君:
安府君心中一惊,又努力镇定下来:他他是如何一个人?
(四)
在安府君还是朱邪辅国的时候,偶尔躺在瓜州城外的沙丘上看月亮时,从未想过,自己以后会真心爱上哪个女子。
李知容看见那伤,倒吸一口凉气:这像是猛兽抓伤。你,你与狗打架了么。
他是沙陀部首领从狐冢里捞出来的弃儿、天生会邪术的不祥之人。除了他疯癫的母亲,瓜州城中人人都怕他,长到十六岁,就被父亲驱逐出城,对他的生死不闻不问。
容姑娘,我骗了你。今夜不是我的生辰。
李知容沉默了许久,才玩笑般地说:
诗稿上还残留着些许尘泥。他一天不在,她就又去涉险,还只是为了一卷除了他没人会在乎的旧诗稿。
你很像我从前认识的一个人。我从前,在他手下做事。
然而当他拐进大街时,却僵在了原地。
安府君久违地笑出了声。再开口时,语气和缓了许多。
他骑马穿过承福坊、玉鸡坊、铜驼坊,又朝着城北安喜门一路北行,穿过寂静的北市坊墙和殖业坊,终于拐进了通远坊所在的大街。他的心砰砰跳着,望着不远处的家门,觉得那一处昏暗院落闪着珠玉一样的宝光。
在尔虞我诈血雨腥风的沙陀牙帐中长大,他早就习惯了兄弟阋墙、夫妻反目、至亲相残。被赶出城后,跟着粟特商队四处游历,又遍阅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你心中有过有过他么。
武太后要他做决断,想再稳坐这个位子,就得舍弃她。可他怎么可能舍弃她。
他一时愣住,杵在原地任人摆布。她离他很近,近得能闻见她身上的酒气。
他翻开诗稿,熟悉的笔迹让他眼眶一酸。旁边却还有一封手书,落款是嗣雍王李守礼。上写此诗稿是李中郎在公主府的马球赛中所得,颇费了一番辛苦。
他从未交代过自己那一段往事。仿佛只要他不说,当年在瓜州城中被十面埋伏、遭亲人暗算、在江湖流离数年的往事就不存在。
他不说话,两人一起望着月亮。最后还是他先开口:
(五)
她笑了笑,抱着胳膊望月亮:还有,我从前晚归时,他总像你今日这般,在长街尽头等着我。
伤成这样,你想必武功不大好。下次要打,叫上我。
你不是有旧仇未报,你是有旧情未断。
他看见那坊墙下,站着一对互相依偎的男女。那女子身材玲珑,个子高挑,还穿着鸾仪卫的军服,那男子戴着兜帽,双眼碧绿,正专注地盯着李知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