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儿想起垂拱四年在未建成的万象神宫里,她也曾这样问过武皇,那时的武皇这样告诉她:“没有受宠和不受宠的孩子,对于一个母亲而言,孩子都是受宠的。”
“朝中任是谁都在努力要培植自己的亲信,只有婉儿与他们不同,婉儿提拔上来的人,可以与皇后的人为国之根本的问题在朝堂上争执,这不是出于私心,这是平衡的法子。”李显笃定直言,“婉儿的三个堂哥,虽然获得恩赦从流放地回到长安了,却都还是一介布衣没有任职,我知道婉儿依然把自己当一个孤臣,连最亲的亲人,在无法倚重的时候也不愿意使其忝列一位。我可以不信八弟会真的隐退,不信太平是真的为我着想,但婉儿这样一个孤臣,我不能不相信。”
以此面对凡人不敢想的巨大挑战。身边的所有人都不可信,稍不注意脚下的江山就岌岌可危,一个王者的压力没有人可以分担,她只能在无数个寒夜里独自面对风雪,等到翌日的阳光普照,她站在光里,又仿佛眼前的挑战都不堪一击,以绝对的自信站在不肯向女人俯首的群臣面前。则天皇后正是因为太爱公主,才不忍心让公主再体验一遍她艰难的历程。”
“是后妃还是臣子都不重要。”比起李显的纠结,婉儿要平静得多,“陛下只要知道,婉儿是忠于陛下的人。”
他再次提起他的行事准则,是想要以此来为他的不闻不问作解释吗?他就是想不明白,君王的不闻不问,无异于倒行逆施。
她这个孤臣做得太久,与则天皇后这个孤君竟然越发相似了,任人只求合不合适,并不觉得任用亲戚就比任用一眼拔擢的外官好。连李显也看出来她在朝堂上并不属于任何势力,敏锐地选择她来做平衡势力的抓手。
“是吗?真的可以用看待一个母亲的眼光来看她吗?”李显自嘲一笑,“不受宠,也并不是什么不可理解的事,我从小就比不上五哥六哥,八弟虽然不争,我知道他聪明得很,妹妹的话,就更难以与她比较了。那时在内文学馆,五哥带着你进来,自然地让你做六哥的侍读,那时我似乎有一种冲动想要去争一争,但我拿什么比六哥呢?婉儿以侍读的身份在内文学馆发光,那时六哥是那样喜欢你,我想着,这样优秀的女孩子,能做我的嫂子也好吧?可我越发地看清,我们这些人里,最是文武双全的六哥竟然也配不上你,大唐没有哪个男人可以做你的丈夫。我以为,你将永远以阿爷赐下的才人身份做事,或者更进一步,阿娘留一封遗诏,我也可以赐你做侍中这样的外官,可毕竟没有。阿娘让你做我的昭容,我却没有从小爱慕的女子竟然为我所得的兴奋,你在朝堂的历练中越发高远,而我依然因为自己的难以任事而在泥潭里挣扎,你还是离我那样遥远,这使我常常分不清,你这个昭容,究竟算是我的后妃,还是只是我的臣子。”
“陛下,关于党争的问题,婉儿的确正在施行一些法子。婉儿刚刚还朝的时候,就格外关注吏部、户部和兵部这三个最容易出问题的部门,发现所任非人,又无能调开它们的主官。直到等到废太子政变之后,梁王既死,才能以褒奖平乱的名义把三位尚书升到三省去。三省的工作比六部更为高阔,谈论政令的事有婉儿可以与他们辩论,明升暗贬,夺去他们实际操作行政的权力,才有机会让苏瑰和李乂两位尚书入职。”婉儿知道此时李显急需她表明忠心,于是坦白直言,“婉儿感念陛下的恩德,想要努力地调整朝廷的班子,这只是其中一步。陛下若想搞清楚朝政的运行,将来可以多与六部的官员联系,少听三省的建
则天皇后正是这样嘱托她的,“可辅成王,以待雄主君临”,则天皇后看穿她的七郎不会是一个雄主,才会违拗婉儿的意思与爱慕的本心,不惜用苦肉计的法子把婉儿留下来。他不是一个雄主,雄主尚未出世,一个勉强可以赢得各派势力平衡的皇帝就不可以让位。婉儿抬头质问,眼里竟然蓄着杀气:“陛下真的要立皇太女吗?”
那就是否认了,婉儿掩下自己的失态,觉得李显远比她想象中的看得透。
“是啊,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来找婉儿,正因为婉儿是唯一一个值得信任的人。”她并不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却能让李显安心,他坐回到案边,认真地说,“我是被梁王、八弟和妹妹扶上皇位的,香儿在其中也多方奔走,他们之间有微妙的平衡,无论动了谁,我这个皇帝都难办啊……我天生就兑现不了对天下人的许诺,所以我只好格外在意对家人的许诺,既然注定做不了一个好皇帝,那我想要做一个好父亲。”
李显被强行摆在由武皇设计的朝局里,触目所及皆是迷茫,他终于肯把心里话都说出来,这两年虽然名义上他是皇帝,却似乎没有一刻有身为一个皇帝的感觉。
这是一个他从未了解过的母亲,被婉儿说出来,引起心中极大的震撼,李显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肩头,仿佛那里有母亲交给的重任:“阿娘从来都是以江山为重的人,却肯把太平置于江山之上,她把这副重担交给我,果然我是最不受宠的孩子吧?”
李显也竟然凛然面对她眼里的杀机,一字一句诚恳地说:“裹儿可以独享富贵,却不可以独秉大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