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照识他至今,这是头一回见他笑,从没想过这张黥满鬼形、丑得骇人的狰狞面上,能绽出这等宁定笑容,越发心慌,话中所蕴之悲悯歉然,更令他不由得红了眼眶。“大师,勿要弃我……我定救得大师!这句我听不明白,还须大师开示……大师万勿弃我!”
可怕的不是重创如斯,而是何以未死。这要忍受多大的痛苦,才能死死咬住那最后一口气息,徘徊于世?
耿照忍痛撑起,挥散落尘,一跛一跛越过横七竖八的倾圮,直至室外被山风一吹,终于回神,但见满目疮痍,玄母所击涵盖整座内庭,烧出个完整的圆来,齐整得毫不真实。在径逾六丈的大圆内,无一物不是焦烂失形,如遭雷殛;地面铺石、青白玉雕成的石灯笼、粗可环抱的硬柏苍松,乃至建筑所用的金件等,俱被夷平,其威力堪比火药硝石。
恶佛微微一笑。“我代苍生……谢盟主入苦海。”
而大圆之外,轰塌的内堂门廊等,则是受爆炸之威所波及。若被打个正着,决计不是眼前这般。
手五指屈并成狮掌,引冲力于肩臂,啪啪啪连击三记,竟凭空轰出殷横野身形!殷横野料不到他能截住“分光化影”,震惊之余避无可避,挥掌硬接。巨力对撼,两人反向弹开,殷横野狼狈摔回院里,偌大的中庭旋被飕飕射落的蜂芒箭火吞没!
轰隆声落,无数尘灰兜头倾盖,整座宅邸仿佛连着地面被人抄起一摔,所有相连的、撑起的、叠架的,俱都甩脱了牙,这二进大堂赫然塌去前半,院庭更被轰成焦土,触目仅余烟烬,像极了被“熔兵手”毁去的百品堂。
耿照与垂死的巨汉四目相对,才发现他眸光清澄,无嗔无恨,可说是平生仅见的通透。
耿照只来得及将雪艳青往堂底一推,和身扑在她背上。
巨汉扣住一枚,缓缓拍打,仿佛划拳作歌也似,闭目吟唱:“他山本山无处,法门空门俱罔;杀遍虎豹蛟龙,掀翻尘世血浪。呔!身里身外皆樊牢,几回天上神仙葬?”说着
(那是……那是玄母剑!)
在玄母箭落下之前,殷横野本以“分光化影”的身法成功脱逃,是恶佛福至心灵的狮掌三击,将他震回院里,才被如雨倾落的殛天箭芒轰个正着。南冥恶佛亦被殷横野的掌力弹至院门外,堪堪保住半身,但也只剩下一口气而已。
滞于云中如悬针的锐影汲取电芒,忽作千影,数不清的电光箭芒直飙而下,破空声不绝于耳,魂飞魄散的殷横野奋力斩破阵壁,形影化光消散;掠出廊庑的南冥恶佛急停顿止,右
“……大师!”
“大……大师!”这种程度的伤根本无从施救,耿照慌了手脚,只能拼命朝伤口里滴血。然而,富含血蛁精元的血液还未滴落,泰半为热气所蒸,化雾散去,只留下扑鼻的血腥之气。少年狼狈的面上爬满渍痕,分不清是汗是泪,冷不防被拿住腕子,箝得手骨生疼,连雄浑的碧火真气亦不能尽卸,竟是恶佛。
世上唯有这门射术,能开启食尘玄母之禁,令其显露真身,展现无上的威能,帝窟五岛中仅宗主可习,与两柄圣器一同传落,堪称帝字绝学之首,其名目世人多已不闻,殷横野还是在三奇谷的古籍里读到的。
三步并两步奔去,少年不顾覆瓦滚烫,奋力扒开那人身上墟残,见恶佛胸下大开,肚破肠流,焦烂的肋骨仰天叉如牙梳,创口兀自冒着骇人热气,这般焦灼便在肌肤表面都能要人性命,况自体内发出?下半身更与烬土融成一片,难辨其形,就算不是被玄母直接击中,也是咫尺而已。
抖落尘盖,耿照见身下玉人动也不动,忙以食中二指按她颈侧;雪艳青浓睫微颤,却未睁眼,鼻端吸吐依旧是轻不可辨,空着的那只手揪了揪耿照衣角,示意无事。知道闭目摒息、免遭落灰呛着,显是意识清醒,耿照稍稍放心,见不远处浑身血渍黏灰的聂雨色半拖半坐,找了个掩蔽,冲他呲牙一颔首,怕也是动不了了。
居间微微隆起的炭堆上,斜插一柄细直长剑,刃间炙红辉彩渐褪,青烟缕缕,复现寒光,不知何时已由箭矢恢复成剑形,也令人无从揣想,适才那如箭雨般连珠射落、挟着炽爁雷电炸毁一切的惊天之威,究竟是如何办到。
“适才三击,乃我平生武障,念成甚早,百思难解;缘来顿悟,不外如是,可以‘截刀’为名。愿日后助盟主一二,权作谢礼,望……盟主不弃。”
传自道宗的七柄圣器,原为龙皇铁卫所有,除维护真龙周全,亦随玄鳞奔赴战场,决胜万里,刃前无不俯首,夸称寰宇至强。此即为龙皇铁卫战无不胜的手段。
耿照匆匆环视,未见殷横野踪影,料他被恶佛震回院中,即以三才五峰之能,料想亦难逃出生天——直到本该是院门的废墟下有一物祟动,露出一具残破人形。
“大师谢我什幺?”耿照茫然不解。
耿照心中一痛,知他要说遗言,忍着焦灼没敢惊扰,闭口静听。
——《蛇虹弥天,三日并照》!
恶佛含笑松手,蒲扇般的铁掌垂落,顺势扯断颈绳,光洁的髅骨散落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