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一页。
然而一个字都读不进去。
如雕塑般沉寂,他的头上是一串LED小灯。星星点点地闪烁着,像一只只无辜旁观的眼。眸与眸之间,象牙白色电线缀有很多小木夹子,本应该挂着他给她拍的,那些照片。
可是那晚,她一直没有抬头看。
怎么了你?突然不讲话。
手在她面前晃晃,眼前的他全然不一样了。
这是已被她骂完,暗自拆掉那些小灯,假装无事发生,又开开心心找她视频的梁景明。
如同意大利湿壁画上飞翔的小天使,他总有某类珍贵的认真与元气,仿佛无论经历什么,都能愈合得不留痕迹。
他但凡反驳一句,抱怨一句,她也不会这么后知后觉,疼得难受了。
我觉得
嘴唇咬得更厉害,但万姿阻止不了眼睛高速眨动着,越来越亮的瞳仁上,仿佛覆盖了层晶莹糖壳子。
开口的刹那间,那层糖壳子终究还是破裂开来。
她说不下去。
捂住湿润的脸,她没法告诉他。
十几年她,妈妈骂她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一篇课文一早上背不下来,你读个什么书,课本皱得跟咸菜一样,没有一点女孩子的样子!」
十几年后,她转头骂自己的伴侣
「能好看吗?好好一个家,被你搞得一闪一闪像KTV包厢,你十八岁就老花看不清?闲着没事挂灯干什么?」
心有余悸妈妈的高压统治那么多年,到头来,她才悚然发现,她和妈妈是同一种人。
讲话刻薄,秉性爆裂。对越亲近的人,越容易插刀子。有时不择手段,有时易怒易解。
她继承妈妈的坚强和韧劲,也拥有她的残忍和神经。
某种程度上来说,她已经定型。
可她也曾天真地认为,在外漂泊就可以逃离家庭的影响;她也有一度觉得,随着年岁渐长,妈妈会改变的。
有件小事,万姿记得很清。
工作第一年时,她返回小城探亲。妈妈当然很高兴,还在自家海鲜大排档大摆宴席,打着叙旧的名义,邀请街坊亲戚,一起来围观从大城市回来的女儿。
熟人社会的关系网和虚荣心摆在面前,反对没有任何意义。那晚在妈妈的介绍下,万姿不断招呼一堆堆三姑六婆,酒一杯杯冲洗肠胃,脸都要笑僵硬,忙得几乎幻听,直至真听到那一声惊天动地的碎裂。
一个小工走得颤颤巍巍,两臂铺满瓷盘,穿过人群时不小心失衡,到底还是摔了。
白瞎了四大叠蒜蓉粉丝蒸元贝。
别发呆了,赶快收拾一下。
在一片狼藉中,她看着妈妈皱眉撇嘴,仿佛艰难吞咽下无数脏话,只对小工说了这句。
天知道,妈妈在小城最广为人知的印象便是
泼辣不好惹,在家骂女儿,在外骂小工。
所以诧异的不止万姿一个,旁边有个阿姨目睹全程,也不禁瞪大眼睛,朝妈妈一笑:哇,最近修炼得那么好?我就跟你说,女人不能老生气吧
没有,什么修炼。
难得有些羞涩,可这表情与素来犀利的妈妈并不相称。
急速转开目光,她一手抚上万姿的后背,一手指着正打扫瓷片的小工:你问问他们,自从我小孩自己上班后,我就没骂过店里任何人了。
他们,也是别人家的小孩。
玻璃高脚杯在指间挣扎,力的作用是相互的,但死物并不知道疼痛。
万姿在摁碎前一刻,径直埋头冲进了厕所。
洗手台前的镜子很久没擦了,脏得看不清全貌,这样也好,没法映出她奔涌的眼泪。
妈妈是如此爱她,直到她成人立业了,她还是妈妈眼中长不大的小孩,不容外人欺负。
可这份爱又如此窒息,温柔抚摸着她,妈妈又瞬间一掌拍在她后背,以旁人听不见的声音,恶狠狠地耳语:坐直点!你怎么回事?想做驼子一辈子嫁不出去是不是!
爱太冷了,也太硬了。
是一坨逐渐发馊的冷米饭,在温暖如春又天寒地冻的滨海小城,唯一聊作补充的碳水化合物,所以即便坚如磐石,划破口腔也必须艰难下咽。
她就被这般力量滋养壮大,然后有样学样地去爱其他人。
梁景明是她的幸运儿,也是她的受害者。
那晚,从厕所出来,死循环一般,万姿撞上一对同样湿漉漉的眼睛。
清理完现场的小工,来倾倒那些碎瓷片。她是最近妈妈才聘用的,万姿并不知道她的姓名。只从打扮看出,她也是同龄人,大概率来自小城下辖乡镇,用故作老成掩盖稚嫩,也时刻绷着初入社会的茫然与紧张。
她和她如出一辙,趁着年轻往高处走。可打碎的四大盘海鲜,要从她微薄的工资里扣,甚至还能不能维持这份工作,都是个问题。
她也有家人,也有妈妈。
一定也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