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声音是一粒落在地上的鼓点,随后,屋里此起彼伏,锣鼓震天。
燕回在各式的哭丧中送走太医,他站在门外,阳光很好,金灿灿的像极了阿娜淌过水的长发,谢溶溶僵直的背影奇迹般地化解了他心中一个解不开的结。
谢溶溶的沉默不发吓坏了很多人,苁枝背地里哭着去求燕回,又跪到禹王府外找杨裳,前者不说不做,谢溶溶不说话,他也变成了哑巴,像个影子跟在她身边,敬府人来人往,他这会儿还知道避嫌。
燕回本来不指望她能给自己好脸色,听到第一句暗嘲自己痴心妄想,别说作干爹,他巴不得去给她的儿子作后爹。他倒是真不知道,这些天忙进忙出,已有不少人看在眼里,都以为他后爹的位置坐稳了呢,只等着时疫一过,他给自己描面涂腮戴朵大红花,欢天喜地地入赘到谢家去。
没人敢把谢溶溶从那张床前拉开,她就笔挺挺地跪在脚踏边,像是从膝盖往上倒生了根,穿过她的肺腑,在每一个内脏里疯狂生长,结出大大小小,蛛网一样的脉络。那孕育了生命的胞宫,不仅仅是万物的起始,此时更成了她体内的沉疴顽疾,时时刻刻提醒她,十月怀胎,她拼死带来了他的生,十六个月后,他却要再次带走她的半条命。
苁枝在角落里擦眼泪,一扭头,发现苗子清哭得比自己还厉害。这个沉默寡言的年轻人有颗情绪丰沛的心,口中不住地道,守得云开,守得云开。
苗子清眼睛肿得睁不开,闻言泣泪不断,抽抽噎噎地回道,肯肯定,夫人夫人最舍不得的就是少爷。
越说越没声了,饶他脸皮厚,在谢溶溶面前也说不出尽管我和他当兄弟只是为了睡你。
他的头发泛着淡淡的棕,发尖到眉心的弧度饱满,五官兼并了汉人的婉约和胡人的深邃,又糅杂了女人的精细和男人的凌厉。他不仅仅有双能拿去当摆设的手,还有能充作模具的鼻梁、嘴唇和轮廓,能制成珠宝的琥珀眼珠。
他低声问道,子清,你说如果阿娜还在,她也会这样待我么?
干爹倒不必。叫声叔叔即可。敬廷阿鱼也不会有其他叔伯了。
眉头一跳,刚想开口,被他截过话头,一点不给她机会,我是你别多想我是说,这样就算他没了敬府这个靠山,也也有我。我虽然在朝廷当不了一言堂,多少会有些门道,毕竟、毕竟他不管不顾,怎么说,大家都知道敬兄和与我结拜过兄弟。
虽然讶异他对自己的感情从何而来,细数他们的交集,可能还深不及他与秦氏的渊源。
阿鱼因病夭折,按理说是不能迁入祖坟,可敬家出奇一致地谁都没有提及,更没人出面说她已拿着放妻书离开敬家。就连一
阿鱼的痘疹过了一夜,瘪下去的脓毒蛰伏在红彤彤的痘皮下,不见标也不发,隐隐涨成了深紫色,高烧卷土重来,太医前后用宣毒发表汤夹芫荽催吐,无用;以生甘草、黄芩、黄柏、山栀、黄连为君,佐以连翘、山豆根和牛蒡子制成天代宣化丸退毒火,无用;眼见鼻腔出血人事昏沉,视为闭证,再用宣毒发表汤加酒炒黄芩和麻黄,可等了半天,疹标依旧不出。古籍云出痘发热三日见标为顺,此时已是第五天。
然而老天好像并不打算轻易地拨散笼罩在敬府和金陵穹顶的阴云。
谢溶溶没有嗤笑,也没有出言讥讽,她定定地把他从上打量一番,记忆里只要和他有关的事,她要么不听不碰,平日见了面也是先入为主,从来没给过他什么好脸色。这还是第一次,抛开他迷惑人的皮相还有顽固的偏见,她发现原来他也会脸红,会结巴,会小心翼翼,会悬着一颗心,害怕听到伤心的话。
原来他也是人。
苁枝再也忍不住,呜呜啊啊地哭出声,趴伏在地上攥着她的袖子摇晃,小姐,小姐我是苁枝,我是苁枝。
屋里传出压抑的哭声,久不露面的田氏见到此情此景也不住地抹泪,苁枝跪在谢溶溶身后,帕子能拧出半盆水,一刻也不敢大意地盯着她。得知消息的老夫人没有再露面,她从北院走回佛堂,下人们隔着一段距离看去,还以为那是一棵垂垂老矣的歪脖子树。
呀,银环,你听见了么?阿鱼叫我娘呢。
那就好,那就好。
这样好样貌的男人,是所有闺阁少女梦中从幻成真的倒影。
杨裳被刘峥拘在府里,她心里着急,半夜爬墙往外跑,一脚踩空摔折了腿,连三日后出丧都是被人架着去的。见到谢溶溶单脚朝她蹦过去,边蹦边哭,周围人指指点点也不在意,倒是看热闹的女眷被刘峥一眼刀扫过去,大气都不敢出。
太医进进出出,厨房的药炉和灶炉没有一刻歇着,没人问用过的名贵药材是从哪儿来的,可能是从敬府的私库,也可能是别人所托。
第六日,幽韵的晨钟撞响了第一声,盘旋直上青云,隐匿在熹微的光里,穿过云层拥抱了一个小小的身体。
虽然与众人所想的天差地别,他也知足了,有时候仅仅是待在她身边,闻着若有若无的梨花胰子香气,他那深不见底、混沌无名的欲望也变得明朗有了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