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的时候,妈妈甚至还回答了纪春波的问题。
“嗯,我和大姨,小姨,不是一个姓呢。是因为啊,你的姥爷以前是地下党,搞革命工作,旧社会的时候呢,他和姥姥被日本鬼子和国民党抓捕迫害,所以他要改名换姓,到处躲。我们三姐妹就是你姥爷用不同的假名字的时候生的。为了保命,没办法!”
“哇,所以我们也是革命后代,英雄的儿女呢!“纪春波非常相信妈妈的话,因为姥爷和姥姥的确早就死了。而且纪春波觉得这个说法非常光荣,非常厉害。
后来他去问大姨和小姨,大姨和小姨听了之后,也面色发亮,很开心地表示是这么回事。但是他想要大姨小姨讲一下烈士姥爷的事迹,但是妈妈三姐妹一致表示,不知道呢,你姥爷是搞保密工作的,当然做的都是保密的事,不能对妻子儿女说的呀。
这个说法,让纪春波光荣了五年。直到他上了职高,想要入团前,他上了一下革命历史教育课,前liang2就课的时候他还能勉强听进去,但是就是这样,稍微有一点历史知识入耳,他就发现了妈妈三姐妹话里的漏洞。因为妈妈三姐妹身份证年龄显示,她们全部都是解放后的新中国里出生的,所以,姥爷为什么要在新社会里做保密工作躲避追捕不停地改名换姓,细思极恐,纪春波就不思了。
纪春波综合整理思绪,终于发现或者说承认了:包括自己的妈妈在内的这三姐妹,她们基本上每天都是谎话连篇吹牛不打草稿的。
可是,这个时候,纪春波已经是一个16岁的青少年。
他已经知道了,人,为啥要说谎,甚至,他也是一个需要每天说谎;才能活得太平一点的青少年。
好消息是,纪春波变成青少年的时代,妈妈的赌瘾基本也就变成了牌瘾。这不仅仅是因为她聚众赌博被警察抓了法院判了两年蹲了半年缓刑一年提前出狱,而是妈妈为了减刑,居然给自己开发锻炼出了新技能:乒乓球。
乒乓球的训练和比赛,占据了妈妈大多数的时间和精力,所以妈妈也就没什么空打麻将了。
所以说呢,教育很重要呢。知识改变命运,不仅仅是说,学习成绩可以让人考大学换户口,而且也包括,人类通过教育可以接触各种不同尝试新事物的机会,才有可能发掘出他们内在的潜能或者天赋,被看到,被成长。
一辈子没摸过球拍的妈妈,如果不是进监狱,可能根本没有想过,她能在一个月学会乒乓球,然后第二个月就在全市监狱系统女犯人比赛中以压倒性的实力获得了冠军。妈妈的兵乓球强到什么程度呢,就是她刑满出狱或者说不知道被什么关系捞出来之后,有十三家县里市里单位上门要求给她工作,但是妈妈不用真的去工作,妈妈只要去代表单位打乒乓球,然后赢,就可以拿到工资和奖金了。
妈妈没有辜负全县各种领导们的期望,她代表县水利局参加全省职工系统比赛,连续三年拿到了冠军——然后无论如何看起来都是按计划在比赛中负伤,在任命她的局长被双规之前成功办理了病退,得到了虽然不丰厚但是已经羡慕死农村邻居的退休金,随后,归隐田园,又回家喝茶打麻将了。
说来有点遗憾,纪春波见到妈妈的奖状奖杯新闻节目还有比赛合影。但是纪春波一次都没临场见过妈妈打乒乓球的英姿。
因为妈妈突然进监狱的时候他读初中,他也进不去监狱看妈妈训练比赛。妈妈出狱后化成女乒猛将,他在外地读职高后来读大专。妈妈的中年运动生涯,千真万确地发生了,但是纪春波心里悄悄地就觉得:这是个笑话……他总觉得很假。虽然妈妈回村后,也偶尔会继续代表村里去附近比赛,参加一些娱乐面子型的村镇活动。但是妈妈每次都是比赛赢了之后,才回家告诉纪春波,我去打球了。所有,纪春波没见妈妈训练过,妈妈不训练,别问,问就是天才。
所以到了纪春波20多岁,妈妈的年级排名在纪春波心目中又提高了很多,如果那个年级还在的话,突然体育励志变成乒乓女王的妈妈现在进了前30名。然后大专毕业即失业只能回家啃老的自己,基本沦落到了年纪打廊的渣滓败类那一档。
从沈阳回家后,是妈妈突然发现,纪春波的脑袋上鼓起一个疙瘩。
那天刚洗了头,还在擦脑袋,妈妈手里的水壶就摔在了地上,发出悲绝的响声。因为那个疙瘩很小,纪春波也没当回事,只觉得就是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撞到了,肿了呗。妈妈没心没肺地,也不心疼。但是过了几天后,妈妈开始擒着他的脑袋,薅开他的头发,扒拉玩赏了那那个疙瘩,母子二人都发现了,那个疙瘩没有任何变小或者消失的迹象,王秋燕却突然在儿子耳边嘟囔了一嘴:“呀,你完蛋了。“
妈妈的那个轻慢鄙夷的语气,还有随之而来的,她脸上浮现的丝毫不遮不掩的揶揄不屑;纪春波之前也倒是见过一回。
那是全县进行精神文明创建大扫黄的时候,地方新闻里播出五十个夜总会小姐被警察们围堵在大堂里捂着脑袋蹲在地上的镜头——妈妈看到这个新闻画面的时候,就是这个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