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黛摇头。对虞行烟,她是极感激的。不仅仅是她收留了自己,更因为她让沈黛有了种真实活着的感觉。扬州瘦马当了十余年,沈黛每日所见不过一僻静小院。同院的姑娘们为赢得妈妈喜爱,苦学琴棋书画,钻研风月之事,盼着能被哪个年轻的富商看中,赎身出院。她只觉可悲。不过是从一个牢笼到另一个牢笼罢了。仰人鼻息,卖弄颜色,如同玩物,她不愿意。她要逃!出逃远比她想象的容易。她素来温和顺从,柔得似一兜水。伺候的几个嬷嬷知她脾性,对她的看管并不严格。她下药迷晕她们后,又拿玉枕狠狠砸向后门的看门婆子,从腰间摸出钥匙,惫夜出逃。扬州城里内河众多,沈黛深谙水性,一头扎了进去。再次睁眼时,已在城外荒野深处。彼时明月高悬,银光四泄,天地万物笼罩在雾一般的清辉中。二月的天,并不暖和。沾水的衣服经风一吹,冷得刺骨。沈黛冻得浑身直打哆嗦,但心里却快活无比。只觉天高水阔,再无什么能困住自己。一路跋山涉水,其中艰辛,自不必说。却不料刚进京城,随身携带的盘缠便被贼人偷走,连带路引也一并丢失。长安城对流动人口管控得很是严格,暂住的店家见她身份可疑,竟偷偷去报了官。幸亏她及时发现不对,偷偷溜走,不然此刻她呆的地方就应是大狱了。“你又不是签了卖身契的奴婢,自是自由的。我救你是顺手为之,莫要这般见外。”虞行烟拍拍她的手,继续道:“这冰肌坊,你劳心劳力数月,事事亲力亲为,我岂能坐享其成。这份契约,你还是好好考虑一番罢。”虞行烟今日的目的,便是和沈黛商量冰肌坊之后的经营问题。那梦暗示了一个潜在的可怕事实:当自己这个侯府嫡女尚且处境艰难,那府上众人的际遇想必也不会好到哪去,虞家的家产很可能也会佚失。若梦境不可改变,她果真沦为她人外室,有银两傍身毕竟会容易不少。如若冰肌坊在自己名下,免不了会受牵连。干股分成,风险就少了很多。这样,在世人眼中,冰肌坊名义上的掌柜还是沈黛,她隐身幕后,做事也方便。见沈黛还有话说,虞行烟连忙止住了她。问起了另一件事:“你父母消息打听得如何了?可需我帮忙?”沈黛双手缓缓交握,长睫微阖:“倒是有了些眉目,但还没确定下来。等定下来后我再和姑娘说。时间久了,我也不知他们是否会认下我。毕竟,我……”
她喉中一窒,说不下去了。拐子拐走沈黛时,她不过三岁,只记得是长安城的一户人家。父母容貌,家宅住址,身份俱忘得一干二净。好不容易逃回家乡,沈黛却多出几分近乡情怯之感。她在那烟花地浸y十年,纵然不与污泥为伍,也算不得清白了。好似白纸上沾了墨点,拼命擦拭,却也无法使它回归最初的洁白之态。这样的她,她父母愿意认她么?虞行烟看着桌上的一支青瓷瓶,轻声道:“这世上,有些人出身高贵,为人却脏污不堪,有些人出于淤泥,却本质洁白。周濂溪独爱莲,喜的便是那能于污浊中洁净自清的cao行。你莫要自污了去。”沈黛彻底僵住了。从来没有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之前院里的丫鬟、婆子也是伺候人的奴婢,却打心眼里瞧不起瘦马。言行上恭敬,背地里只啐道:“不过出卖皮相的勾栏窑姐罢了,拿乔出一副冰清玉洁之态给谁看。还真把自己当个玩意了。”声音不高不低,内院的她正好能听到。显然不在意她如何想。出淤泥而不染?沈黛细细体味着这番话,心神一震,品了又品,忽然掉下泪来。虽不知周濂溪是谁,但虞行烟的话却妥帖得很,她听后,只觉心头的暗伤都被抹平了些。沈黛拿帕子擦擦眼泪,缓了缓心神。想起上月做的甜食,转身去了厨房,从橱柜中抱出一只小坛,道:“上月你没来,我按照你说的法子酿了些果露。你尝尝。”她水洗过的眸子明亮澄澈,干净照人。虞行烟开了黑坛上的红封,将十来个玉白小瓶拿出来。放在手上细看。瓶身上都贴着泥金签子,写着樱桃醺,葡萄酿,杏仁露,蔷薇酿,海棠酿的字样。凑近闻了,清香宜人。很有一番巧思。虞行烟正欲夸她蕙质兰心,木门却被人重重扣响,门外传来了绿翘急迫的声音:“小姐,沈掌柜,不好了,出事了!”虞行烟一行人赶来时,冰肌坊已被围得水泄不通。一个腰身粗壮的婆子在地上爬滚,哭嚎道:“天杀的黑心店,把我家女儿好端端的脸祸害成这样。自用了这家店的摸脸膏子,我女儿的脸就长了浓疮,再也好不了了!她还没有许配人家,你们这是害了她的下半生啊!”旁边的黑脸汉子提着个破锣“当当当”地大敲,扯开嗓门大喊:“这家黑店售出的水粉里有铅,我女儿不过用了一次,就成了这副鬼样子!”他边说,边把身旁少女佩戴的帷帽一把扯下,让她的脸露于人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