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延琮再见裴容廷,已经是三日之后了。为了淮安的漕运,那才是他此行下江南真正的目的。
不得不说,李延琮对他是真的颇有些佩服。
前儿眼看他虽受了那样大的挫败,出门上马都险些跌下来,可今日前来交涉,看着又憔悴了许多,却依然气度俨然,步步紧逼,实在称得上不辱使命。两人剑拔弩张了一个下午,争夺着一条看不见的底线,最终还是李延琮放弃原本了大肆敲诈的计划,商定了准许官船通过淮安府的渡口,不过所运军需的十中之一归他所有。
中堂果然出将入相,腰里一把剑,口中一把剑,样样无往不利。小厮递了新茶来,李延琮端起茶盏摇头,笑得意味不明。
对面裴容廷早变回了惜字如金的模样,淡淡的并不接口,起身便要告辞。李延琮不置可否,自顾自道:中堂,有一句话想必你耳熟能详: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
裴容廷理也不理,径自转身便走。李延琮笑道:我并没有要挟中堂的意思。现在我也没有什么可以要挟你的了,不是么。
这话显然是指前日银瓶自作主张,与裴容廷一刀两断的举动。由李延琮的嘴里说出来,带着淡淡的无奈与得意,我知道,裴中堂不屑与我这等乱贼为伍。不过我近日听闻辽东的战局并不容乐观,入冬以来高句丽改守为攻,加之草枯水冻,梁军不适寒冬天气,冻馁而死者十中之四五。接连折损两三位主将,脑袋都被扶余贼砍下来悬在城墙外头。情形焦灼,朝廷必要再调遣新将接手,中堂以为,临危受命之人会是谁?
这堂屋朝西,落日刺眼地照过来,红得发了白。可裴容廷脸上依旧是没有血色的漠然,仿佛人世的光照不在死人身上。
他提袍要走,李延琮给门上小厮使了个眼色,小厮随即拦住了他。
李延琮把指尖敲着案几,我知道,中堂不怕死。不过所谓投躯报明主,身死为国殇也总得为明主而死,为国殇而死罢。我那弟弟算得上明主么,辽东的战事算得上国殇么?攘外必先安内,崇文馆七岁孩童都学过的道理,难道季祯不懂么?当朝皇帝的名讳叫做季祯,那他为何还要不顾国匮民乏执意攻打辽东,中堂可曾想过?
裴容廷终于有了一点反应,身子虽未动,眉头却略蹙了一蹙。
因为五年前,我曾经领兵攻破西凉,拓展了一百三十里疆土。季祯心有不甘,仅此而已。李延琮把手撑着下颏,闲闲吃了一口茶,吐掉茶叶梗,我那好弟弟,自幼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学了一身驭人的心机本事,却从来没正经受过一日皇储的教导,更没上过一天战场。辅佐他,风平浪静的时候倒也罢了,如今中堂也难免有力不从心的时候罢。
李延琮的语气轻蔑,却也并不过分。尽管先帝未曾立过太子,他却是最可能的继位者,这是合宫皆知的秘密。甚至不必提起他凌驾于其余皇子之上的待遇,单说名字琮,八方象地,自古便为祭祀天地的礼器,亦有秉承祖宗基业之意。
正因为这样寓意深刻的名字,更让当今圣上在金銮殿上坐不踏实。
中堂别误会,我并无他意。他笑了,将来战场上兵戎相见在所难免,中堂不必心慈手软,我自然也不会客气。只是天下贤才,拔十得五,如中堂这般全才更是少之又少。来日我若事败便罢了,若真举成大计
他站起来,走到他身后,裴容廷把手紧扶在刀柄上,也徐徐转回了身。两个人都是如虹的气势,似血的流霞照在他们身上,格外惨烈。
李延琮前所未有地收敛了浮浪的神色,敛衣拱手,
还望先生教我。
他微笑,极力抑制眼中得胜者的倨傲,眼珠在朦朦光下有琥珀的光泽,我将许先生所有力所能及的礼遇,除了她。
裴容廷冷冷偏过了头,迎着日头,苍白的脸有种琉璃的脆与透明,看不清神色。他不置一词,直到离开衙署,也从始至终没有提起徐令婉,仿佛三日前的失态只是一场偶然的梦。可是淮安腊月的风这样shi冷,静安掖着手跟在他后面,走在院中,看着风吹开他的鹤氅,往宽袍大袖的青缎补服里钻,吹得飘飘摇摇,吹得他也像一股风,不知什么时候就要散了。
这衙署前院是个走马楼,身后的树枝子上鸦雀凄厉叫了一两声,静安回头,只见一个白影子立在二楼阑干后面。他吃了一吓,忙追上前道:爷,了不得,你看那楼上是银姑娘不是!她怎么在这儿?您不是一直寻她么
裴容廷身不由主停住了步子。
静安险些撞在他手臂上,轻轻哎哟了一声,再抬头,只见裴容廷怔怔望着前头,眼底的震动像秋风中一瞬而过的落叶,很快寻不见了。胸膛短暂的起伏之后,他垂下眼睛掩住了所有情绪,复径直走向了月拱门。
他没有回头。
静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又不敢去问,等转身再想看一眼时,却见南楼空荡荡的,那白影子也早已没了踪影。
银瓶闪在了楼柱后躲避静安的目光。隔了相当的时间,她再次偷偷探出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