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伺候”不好客户,广告部经理黄先生就会撅着他的雷公嘴,用昏黄的眼珠瞪着你,“方小姐,商家是我们的衣食父母,还请按照他们的意思来。”
然小安提醒,若只顾着商家首肯,画得格调太低,没准会招了主编的眼,在最后审稿时被毙掉,那场面可就惨烈了——之前是有先例的。
主编林先生,名正,字中平,但为大家熟知的却是笔名林远生。林先生是个颇有名气的报人,虽已五十多岁,却仍性烈如火,眼睛里揉不进半点沙子。据说曾经因为写社论骂“三不知”狗rou将军张宗昌,被打得断了三条肋骨。老先生好了,接着骂。
林先生“外骂”,报馆的同事都要竖起大拇指说一声“骂得Jing彩”“骂得解气”“骂得呱呱叫别别跳”;林先生“内骂”,却让大家心惊胆战——谁的稿子不好或版面出了岔子,免不了被老爷子叫去批评一顿,关键还都批到点子上,脸皮再厚也要面红耳赤的。
小安说起来心有余悸,“老先生说得我恨不能找条地缝钻进去。”
是以方晴画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在应酬商家、黄经理的同时,很怕被主编拎过去骂个狗血喷头。
至于顶头上司李先生,确如小安所说,是个喜欢指导后辈的热心人。
方晴刚来第二日便被叫去他的办公室。
李先生先是为方晴分说了各部门职司和工作流程之类——虽然小安已经介绍过了,但方晴仍是感激。李先生又坦言自己并不会画画儿,也不通摄影,于技术上并不能指导什么,“有的不过是在报界呆久了的一点感觉”。
方晴自然说“您太自谦了”。
又客气两句,李先生便以“多做事,做好了,上头是知道的”结束了这首次的谈话。
方晴微笑着点头答“好”。
同事兼同行小吴却不大好相与,整个人冷冷的,对方晴整天也说不了两句话。方晴猜测许是看不上自己这样的野路子。
秉承着与人为善的原则——方晴也不主动对小吴说话。不过就是来赚份薪水,里面不包括热脸贴冷屁股的钱。然方晴却也承认小吴有才华。
方晴看过小吴画的一幅少女像,那少女鲜灵活泼得宛若要从画中走出来。方晴一个“好”字未出口,恰抬头看见小吴“冷若冰霜”的脸,这“好”字便卡在了喉咙里,呛得咳嗽。
事实上,小吴先生也就对小安态度还和缓些,对李先生都不假辞色。然小安却又嫌小吴假清高的死样子。以至于只要小吴在场,办公室里空气都冷两度的。
好在这位小吴先生每天晚来早走,有时甚至终日不见。对此,小安、方晴喜闻乐见。
其实,最难应付的还是广告商户,比如现下方晴负责的这一家。
伊莲娜公司是做化妆品的,胭脂、香粉、头油、唇油、蔻丹……有些名目,方晴直到画这个稿子才知道其存在。
这伊莲娜听名字以为是洋品牌,实际上是本土得不能再本土的牌子。听闻该品牌的化妆品售价颇高,方晴一个月薪水最多买两盒子唇油。
伊莲娜要求广告图要“洋气、摩登”,且每天都要换词换图,因为每天主推的东西不同,又有各种各样的名目并不同的折扣。
方晴与负责写广告词的小辛费尽心思做出图样,着小听差送去伊莲娜的负责人那里——那负责人管着与诸报馆接洽,便在南市大开元旅馆住着。伊莲娜财大气粗,在稍有些名气的报纸都上广告的。
那人总是百般挑剔,稿子一改再改不说,还夹杂着些刻薄的批评,折磨得小辛和方晴·欲·仙·欲·死。
今日这期卖蔻丹的又是这样,“忒土了”“这样的广告,是给乡下娘们儿看的吗”……小听差学着那负责人的腔调如此转达。
方晴觉得自己作为画图的那个“乡下娘们”是应该对此负责的,颇有点难为情。
小辛叹气,罕见地沉默起来。小辛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表情活泼,平时话比方晴和小安加起来还多。
“想必管事的这位先生是很摩登的了?”方晴没办法,跟小听差瞎打听。
小听差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戴顶鸭舌帽,“嘿,那是,头发蜡得苍蝇站上都能劈叉,绿油油的领带,戒指上这么大的宝石……”小听差两手拇指食指一圈。
方晴点头,馒头大小的宝石,果真摩登。
方晴觉得自己好像有点明白了……略一思索便寥寥几笔涂抹了个狐眼美人,大波浪的头发,桃红色的眼皮,血红色的嘴唇,正翘着手涂蔻丹。最显眼是手指上的宝石戒指,虽没有馒头大,核桃大总是有的。衣服却只画个旗袍领口和腰线,余者皆留白。
又写上一行字,“也只伊莲娜还罢了,别的只好用来抹脚。”
写完递给小辛。
小辛拿过来,初是吃惊,继而大笑,拍得大腿啪啪响,“妙,妙,难为你怎么想出来。”
“使得吗?”
小辛刚才虽说“妙”,此时却犹豫了,“这个摩登倒是摩登了,就是不大正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