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大概是中暑了。
他好像沿着这条马路走了很久有多久?不清楚。甚至连朝着哪个方向也不得而知。晴得发青的天空底下,目之所及的一切无不反射出亮得令人骇异的阳光。烈日暴晒的街道两头连一个人影也瞧不见。无论楼房还是树影,全都如屏息般矗立在连一粒尘土都漾不起来的柏油马路上。
他的手无意识地从衣袋里摸索出手机,想看看定位,然而,就在这个念头滋生出来的瞬间,屏幕上五花八门的应用豁然从记忆中抢到了眼前。那些颜色和形状刺激着他的神经,使胃部猛地掀起一阵翻江倒海。他试图通过深呼吸来遏制住反胃的感觉,然而当把热浪般的空气吸入肺部时,竟反倒使他更加恶心起来。再抬头,街灯、绿化带、路肩和路肩上的商店,竟都好似从溽热中苏醒过来的魔鬼,歪歪扭扭地在眼前游动不已。
这种游动再一次使他产生出强烈的反胃。不得已,他冲向最近的一个垃圾桶干呕起来,呕了好几下,什么也没吐出来。其实他先前已经在车站的盥洗室吐过一次,胃早就吐空了。这会儿中暑加上低血糖的难受劲,使他有一瞬间怀疑起自己是不是会像一只流浪狗那样死在路边。
今天是星期六。
本来,几个十二年级的老手约好要到城里去找乐子,所以他们也就跟着去了。所谓的乐子,无非就是酒Jing和女人之类,再放纵一点,或许还会有赌博和药物。在他这个年纪,这些刺激都还嫌太早,不过,既然早几年晚几年都没什么区别,现在体验也未尝不可。反正他这个周末也无事可干。于是,就这么百无聊赖地加入到这群享乐动物的队伍里。
其实从学校里出来的时候,他就隐约觉得有些不大舒服,这种不舒服在乘上列车以后迅速加重,无论再怎么忍耐都还是突破了极限莫说车窗外飞速掠过的风景,就连看一眼随车晃动的座位都能使他产生出难以言喻的恶心。没办法,他只好提前下了车。当然下车的时候还想着只要稍事休息就能恢复,只要恢复,就能搭下一班列车追上他们,所以,也用不着谁留下来照看自己。
距离下一班列车进站还要等上三个小时。他先是在盥洗室里把早餐吐了个干净,似乎好受一些,于是回到候车室里随便找了个位子坐下。估计脸色很不健康,好几个路人走上前来,询问他是否需要帮助。他不愿被别人瞧出自己的虚弱,一概婉拒了他们的援手。尽管不想承认,但是,在与人交往的过程中,他总是有意无意地注意着自己的亚裔血统。这种注意使他比起一般人要更加地敏感多疑,时时介意是否被贴上了体弱多病或者女人气的标签。他知道这么想很愚蠢,也很无济于事,无论他介不介意都改变不了别人的看法,无论他介不介意,这身血统也不可能更换。
换血每当这个词不由自主地掠过脑海,他都会对自己身处的现实充满了不甘。他的家族在这个国家落地生根了五十年,表面上看着光鲜亮丽,但,那也仅仅只局限于华裔的圈子罢了。不是固步自封,而是主流社会根本不会接纳华人的血统。他们是少数,是被排斥于主流之外的群体。就连交际场上那些曾经受到过白人殖民的拉美裔,看到他们时,话里话外竟然都流露出轻蔑的意思。
受到轻蔑无法不使他产生出愤懑,然而,却又为着自己这样介意他人的目光、这样容易受人挑拨而倍感耻辱。他没法心平气和。自己明明上着全欧洲最负盛名的寄宿中学,吃着跟他们相同的食物、做着跟他们相同的娱乐,然而在拥有这一切的同时却又清楚地明白,只要他的身上流着亚裔的血,华人的血,就绝不可能成为他们当中的一员。甚至就连他自己也无意识地厌恶着自己的血统,为之感到羞耻不是吗?当旁人因为他的外貌或是口音相信他是个混血而非纯种亚裔,他不是也有过刹那间的虚荣吗?归根结底,他很清楚自己永远也不可能成为一个真正的德国人。无论累积了多少财富,无论经过多少代人的努力,只要体内流着这样的血
就连混沌的大脑也开始让他产生出恶心了。他不愿再胡思乱想下去,也不想再花费力气应付别人的好意,因而决定在列车到达的钟点前上附近随便逛逛。现在想来,这个决定实在是蠢透了。或许今天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出门
浑浑噩噩之间,他又听到有人问,你需不需要帮助?
这是一句相当蹩脚的德语,口音很重,一听就不是本地人。他下意识地想说不用,可这个时候再继续嘴硬恐怕真的会有麻烦。他心烦意乱地抬起头,看到一个跟自己同龄,又或者年纪更小的亚裔女孩站在身后。一双水一样的眼睛盯望着他,他的脸想必十分苍白。
我有些中暑,你有没有水?
女孩显出窘迫的神色,显然听不懂他说的话。于是他又说了水,把这个单字重复了好几遍,她像是终于听懂了一般,在自己的购物袋里摸索起来。他以为她会拿出一瓶矿泉水或是罐装饮料之类的东西,结果,那只瘦小的手竟然摸出了一只毛茸茸的蟠桃。她来到垃圾箱前很认真地撕掉果皮,随后将剥好皮的果rou递将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