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不语做梦了。
梦里他牵着玉官往前走,飞银样的鬃毛,俊秀的身形。那只手将缰绳一勒,玉官长嘶一声,放慢了蹄子不愿再走,不语回头,便撞见马上支着下巴望着他盈盈一笑的辛旭平。
“你拉我走。”
不语的手抬起来,碰到那指尖的温度,便意识到自己在做梦了。他的知觉慢慢回到身上,渐渐能睁眼。
“笃、笃、”铜杆敲击在木窗上的声音,一下一下,并不规律地传进耳朵里。
一道身影便在窗前。
辛旭平很喜欢坐在二楼房间的窗边,他视线飘忽了,好像总是在看很远的地方。出神的时候,烟枪便轻轻敲打在窗檐上,抖落的烟灰自空中落下。
风声呼啦而过。
鼻尖嗅到了淡淡的烟草味,不语有些恍惚,好像眼前的画面比梦境还有几分虚幻。
“辛……施主?”喉咙很痛,像是吞过一千把刀子一样,听着糟糕透了。
辛旭平似乎听见了,眸子微微转动,瞥了他,轻轻哼了一声,颇为冷淡,与昨夜殷情体贴之态可说是天差地别。
无论不语如何单纯不通人事,两人这三日荒唐做的事隐约还是能猜到些许,他本就感到羞愧尴尬,如今一遭冷待,更不知如何自处。原先到嘴的道谢也卡在喉咙里,悄没生息地咽下去了。
没过一会,有人推门进来了。辛旭平脸上冷漠褪去,一瞬间成了熟稔的笑容,回身去迎。
“这么一早就来,酒醒了?”
师虹很受用他的关切,接过他倒的茶时,还在辛旭平手指上暧昧地轻轻捏了一下。
“既然是嫂嫂拜托我的事情,没有不尽心尽力做的道理。”
“你就哄我吧。”
两人旁若无人地调笑了一会,师虹才去看床上的不语,走近了微微弯腰。
“小师父,”他动作算得上谦卑客套,眼里的笑意却假得很:“还请您把手给我,在下是个大夫,给您把脉。”
不语不认为他是个医者,从他身上闻不到药香味,而是方才辛旭平烟杆里抖落的烟草味道。只是同样的味道在辛旭平身上又清又淡,像是燃烧的春芽,在他身上,则好像沉疴已久的死灰,令人皱眉。
师虹倒也不在意他的抗拒,把了脉又检查了一下他腿上的伤口,便起身了。
“没什么大问题,药性已经散的差不多了,只是腿上的伤要养养,你去我那取药么?”
他问的是辛旭平,辛旭平好笑地看他:“跑去镇里取药,不叫那些背着贞节牌坊的老顽固抓去浸猪笼,你让小三送来就是了。”
“嗯……”师虹点头,又道:“陈三他,恐怕不能再帮你多少日子了。你是不知?他父亲给他寻了门亲事,正在说和,若是崽叫人看见他在你这里忙进忙出的,恐怕会叫女方家里人非议。”
辛旭平微微一愣。
从宋家搬出镇子以后,辛旭平就再也没回去过。那里对他来说,没有留下过什么美好的记忆,尤其宋家那一群老祖宗更是爱和他作对。因而即使需要去镇里办事,也只是找人跑腿。
晌午一过,陈三就把东西都送来了。药包被丢在桌上,辛旭平就坐在一边指尖拨弄那药包。
纤长的指节,突出的腕骨。
陈三坐在旁边给自己倒了杯水,一边喝一边喘气。辛旭平抵过毛巾让他擦汗,陈三舔着唇瓣笑了一下,有些殷情地起身接过去。
“多谢嫂嫂。”
正擦着,忽然听见辛旭平说话。
“你以后就不必再来了,请人跑腿的事,我再寻他人。”
“啊、嫂嫂?为、为什么?”
辛旭平从袖子里丢出银子给他,拿了药包转过身。
“既然成家立业,就该有个样子,免教你父母担心,再别来我这里混日子了。”
他上了楼,陈三坐立不安,没过一会就起身走了。
辛旭平是拎着茶壶和药包上楼的,他将东西随意丢在桌上。
“茶水和药,都在这里。”
不语对他道了声多谢,辛旭平头也没抬,低垂着眼睫。丹凤眸里不带笑意的时候,就敛去了勾魂的媚色,叫长眉一拢,就好像在眼尾沾上一点冷意。
他勉强撑着身子起来,脚才刚落地,摇摇晃晃得要摔,辛旭平皱眉。
“你歇着吧,我怕你给我茶碗摔了。”
被讽刺了一顿,僧人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面色平和,略带一些歉意。
辛旭平拎了茶壶倒了杯水,递到他嘴边,看着僧人浅色的薄唇微张,触碰到茶盏边,染上温润的水色。
他心里莫名跟着干渴,忽然起了作弄的心思,将杯子拿得远了,迫使不语追着那杯口向前屈身。
“辛施主……”
茶水滴在僧人胸口,打shi了月白的僧袍。
再看辛旭平,仍旧无所谓地挂着笑,眼里带着恶意。
“我救了你,你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