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千言不敢置信自己的耳朵,失声道:
“什么?”
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面前的书生,见书生不过三十出头,莫说当自己父亲了,就算是十五年前,他模糊印象里的父亲,也不过如此年轻。穆千言心道,莫非沈故园知道了我的身世,故意派这个书生来诳我?
只是,沈故园为什么要用这么拙劣的把戏来诳人呢?他何不直接派官兵围剿,杀了我?
穆千言眯起一双狭长眼睛,盯着面前的书生,缓缓道:
“哦,那你说说,我爹爹姓甚名谁,故里何处?”
那书生笑了笑:
“我叫穆茂陵,本是江宁府一个穷酸秀才,二十六岁娶得秦氏,在私塾授业为生。秦氏育有二子,长子穆千言,次子ru名阿生。元庆三年,我与妻子秦氏携二子渡江,回老家探望双亲,路遇状元公沈故园夫妇二人。不想江上遇到盗匪,风雨甚急,与盗匪争斗之中,与秦氏、二子失散,连并沈夫人一起殁了。幸而沈故园见我贫苦,收我做了一个账房先生,多年伺候沈大人鞍前马后。千言,你可还有怀疑吗?”
穆千言先是不信,只道是沈故园为了避罪,特意搜集了当年穆茂陵的身世详情,提前做好了一套说词,来诓骗自己。然而反复盘问之下,那书生语言之间竟无丝毫矛盾错漏,甚至在自己步步逼问下,连外人不知的、穆氏夫妇之间的闺房私语都说了出来。
穆千言提着剑匣的手微微发抖,心道,父母当年客居江宁府,这私语断无第三个人知道的,若不是母亲思念父亲至极,偶尔写下心事又未来得及焚去,被自己偷看到,连自己也未必知道得如此详细。穆千言心道,这断无可能——
“母亲明明说过,那夜江面上暴雨倾盆,天昏地暗,她看见自己的丈夫横尸货舱,胸口脸上全是鲜血,沈故园提着一把刀,亦浑身是血看着地上的尸身。她捂住了嘴,害怕得连喊声都不敢脱口而出,看见沈故园一步一步朝自己走来。沈故园的目光里有一种东西,令她害怕极了,仿佛她面前的,已经不再是一个‘人’,而是某种不存在于人间的东西。她想要回头跑掉,可是沈故园抓住了她的后心,想要割断她的喉咙。不知怎么的,沈故园并没有下手,却将她拎到船头,推到了水里。她在落水之前,远远听到了我的哭喊声。那夜的江水又急又冷,她在水里苦苦挣扎着,听见又有一个人扑通一声掉进水里,忙游上前去抱住。她就这么挣扎了一晚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昏了过去……等她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漂到了不知几百里外的龙窟寺,据寺僧说,她被救起来的时候,怀里仍然紧紧抱着年仅四岁的我……从我四岁到十岁,每年父亲生日的时候,母亲都要我跪在灵位前立誓,要手刃沈故园,为父亲报仇——父亲怎么可能还活着?又怎么可能当了沈故园十五年的下属?”
然而面前的事实不由得他不相信。穆千言摁住剑匣的手慢慢松开,喃喃道:
“你既然活着,为什么不来寻母亲和我?你又为何到现在才出来与我相见?”
穆茂陵笑道:
“我只当你母亲和兄弟二人都亡故了,又上哪里去找你们?我知道你对沈知府误会极深,这误会一时半会儿不易解开,是以我便缓缓图之,并没有急于和你相见。只是如今——如今这事已经缓不得了。”
穆千言抬起头,奇怪他为何说“缓不得了”。穆茂陵叹了口气,道:
“就在刚才,沈知府已经暴毙了。”
“什么?”
几乎是在穆茂陵话音刚落之时,穆千言的疑问便脱口而出:
“怎么可能?沈故园他——”
穆千言一时心乱如麻,不敢相信自己心心念念了十余年的仇人,竟然死得如此容易。他脑子里越来越糊涂,死不瞑目的沈星河,锋芒初绽的七星龙尘剑,死而复活的穆茂陵,以及突然暴毙的沈故园,在他脑子里搅成了一团乱麻,竟不知道哪个念头是真的,哪个念头是假的。穆千言猛然抬起头,紧紧盯着穆茂陵:
“沈故园的尸身在哪里?我要亲眼看看!”
穆茂陵苦笑道:
“生死之大,我难道欺骗你不成?也罢,你要看看,我就带你去看知府大人的尸身吧。”
穆千言跟着穆茂陵走了一段路,来到另一处院子之中。穆千言只道府中有埋伏,故处处留心,步步为营,不留丝毫破绽。然而一路上竟连半个人都不曾遇到,那院子里也是清清静静。
此时已经入夜,大雨仍然倾盆如注。院子里的石桌上摆着一副残局,被暴雨不断地冲刷着。穆千言见穆茂陵推开房门,里面一个人也没有,便跟了进去。穆茂陵指着青玉床上一具穿着官服的尸体,道:
“这便是知府大人的遗体了。”
穆千言将信将疑,往床上瞧了一眼,见那人竟真的是沈故园,方才大吃一惊。他忙俯下伸手去探沈故园鼻息,半日,一丝气息、一毫脉搏都不曾探到,只觉得这个躯体冰冰冷冷,没有半点生机,显然是死透了。穆千言扶着沈故园的脸,左看右看了一回,见皮肤不见半点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