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城的伤药效果一向不错,休养到第三天,玲珑的脸上已经看不出什么痕迹了。那日的事情仿佛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插曲,日子很快回到正轨,一路加速往年底奔去。
年关将至,琐事繁多。两个人相处的时间比往日少了些,难得能安心多说上几句话时,都是心平气和,再没起过什么波澜。
可玲珑心里隐隐的不安越来越重。
倒不是因为荀七对他摆了脸色。相反,那日以后,荀七似乎隐隐后悔下手重了,对他的态度愈发温和,连一句重话也没说过。这固然是他知情识趣,得了教训,就再没做过任何惹主人生气的事……也不是他不知好歹,非得主人甩脸子、发脾气,才能觉得安心。
只是……那日以后,他觉得自己愈发看不透主人的心思了。
相处久了,自有默契在。对他来说,荀七的想法,多数时候其实并不难猜。更何况,在家时,荀七虽不爱多说自己的事,但情绪摆在面上,不会对他刻意有所保留。当一个人真的把另一个人完完全全放在心上,又有机会朝夕相对时,就会知道,人的喜怒哀乐,都是有迹可循的。
只是近日,虽然相处如常,可他总是能在细节里,发现一点说不出来的不对劲。
比如今早,荀七在军部有会,走得比他稍早一些。他像无数次做过的一样,在门口替主人整理好衣服鞋子,又亲手把围巾系到主人颈间。
荀七微低下头,伸手理了理他已经长到半长、散在肩上的头发,却许久没有说话,久到他迟疑地叫了声“主人”,荀七只笑了笑,在他额间轻轻落了一吻,“再见。”
“主人,晚上见。”他在荀七身后关上房门,却无论如何也猜不透主人刚刚在想什么。
……
荀七走出房门,理了理颈上系着的围巾,军靴踩在地上,在空荡荡的走廊踩出清晰的回响。方才,他习惯性地顺手理了理奴隶肩上的碎发,忽然就想起那一日,奴隶在信调局门口等他的样子。
那时候,他的奴隶穿着合体的风衣,姿态潇洒地站在阳光下,站在盛开的花树前。初冬的风卷起枝头上最后几片叶子。他走上前,拂掉落在人肩上的残叶,再转过头,就对上一张笑脸。
如果,所有的事都没发生过,这会是霍岚本来的模样吗?
……
在军部开完会,已经接近中午。荀七回到办公室,接过徐方照例递上的一沓文件。他把能处理的东西都快速处理掉,却把最厚的那一叠留了下来。后日是军部年终总结的日子,自他以下,整个部门的年终报告都等着他签字上报。这是经年的旧例,文字材料都提前审过,徐方做的只是最后的校对整合。这一项只是流程而已,本该是可以最快处理好的事,他却把文件压在手上,一直推到了下午。
徐方对他的决策从不多问,只尽责地提醒他今日结束前就该交上去,再晚,怕就要赶不上后日的会了。
荀七点了头,打发走徐方,在军部食堂吃了午饭,还是觉得心绪不定,于是一路走出了院门,走到了滨江的那条路上。偶尔有决策难以定夺时,他习惯沿着这条路走一走,有时离了办公室,反而能把思路理顺。
可他沿江走了许久,心却一直静不下来,于是走得比平日更远了些,不知不觉,已经能看见跨江的桥了。在五岁那年遇到荀展以前,他就是在这儿讨生活的。十数年过去,物是人非,曾经盘踞在这里的乞丐帮已经不知流散到了何处,而由于不远处立起了新的渡江码头,这座桥人来人往,比当年更是繁华了许多。
荀七看着自己当年生活过的地方,嘴角微微翘了翘,还没走到近前,耳畔就隐隐听见了乐声。桥下避风处常年有个瞎了一只眼、跛了一只脚的老伯在拉二胡,靠卖艺挣些糊口钱,他是知道的,只没想到接近年关,天这么冷了,人还在这儿。
往日里,他行色匆匆,几乎没驻足过。今日忙里偷闲,倒觉出老伯拉的曲子,音色虽有些浑浊,技艺倒是好的。他站到桥下,双手插在外衣兜里,默默听曲。
看见有人来了,老伯调了调手里弦轴,忽然换了支曲子,嘴里也跟着唱了起来。是首本地船工间流行的船歌,旋律清晰,节奏明快,老伯嗓音浑厚,唱起来颇有气势。荀七饶有兴致地听完一曲,没掏出钱来,倒也没有要走的意思。
老伯经验丰富,睁着一只独眼,上下打量了荀七一眼,手上琴弓一压,就又换了支曲子。
这回唱的是首雅乐,曲调悠扬古朴,词也写得文雅,老伯提着嗓子,把歌词唱得缠绵悱恻。他咬字带了些口音,荀七自小在江边混在三教九流里长大,倒也还听得懂。他听了两句,眼神微微一凝,嘴角的笑容倏地消失了。
生活往往是这样,刚见过什么新东西,这样东西就会重复出现,频率高到让人怀疑之前的人生——其实它们一直都在,只是之前没注意过,也就像不存在一样。
荀七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又听见了这首曲子。虽然二胡的旋律稍有不同,可荀七确信自己没听错,这正是自己那日在家新弹的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