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亮如白昼的光线之后,谢青鹤重新打量自己数万年来都藏在黑暗中的寝殿,感知到的一切与在光线中看见的一切终究是两种知觉,身边的一切都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新奇。
他看见自己挂在衣挂上的袍子。
Yin界唯一照明的血月,是轮回大帝炼制的一件法宝,光线昏暗柔和,照物便有色差。
鬼府没有印染的手艺,土生土长的布帛绢丝,皆是草植丝织制作出来的原色。有时候从黄泉引下来的鬼魂会接到阳世亲人烧下来的祭品,纸扎的衣裳棉被各色织物,那倒是花花绿绿的,在血月的照耀下依然只是深深浅浅的Yin影,很难真的分辨出具体的颜色。
所以,轮回入世之后,谢青鹤就喜欢穿漂亮衣裳,还要在衣裳上绣各色各样喜欢的纹样。
他看着自己很多年前挂在衣挂上灰扑扑的袍子,不禁失笑。
喜欢穿人间的衣裳,喜欢吃人间的烟火,喜欢所有为人的一切,修行有成也不愿舍弃。
这就是藏在谢青鹤骨子里的渴念与欢喜,哪怕他失去了前世的记忆,心心念念要做神仙,也是期盼着去做一位逍遥享受、花酒相伴的神仙。
谢青鹤在寝宫里瞎转悠,回忆前世的一切。正消遣时,殊光在门外问候:“儿臣拜见陛下。”
“进来吧。”谢青鹤随口答应。
哪晓得殊光刚刚进门,护身的真气就倏地弹了出来,瞬间剑拔弩张。
谢青鹤见他戒备着头顶的璀璨天光,这才意识到他将这片小天误认为大Yin阳符的攻击,挥手就将天光调暗,安抚道:“无碍。是我照着阳世天光所作,不是黄泉引那东西。”
光线刚暗下去,殊光就知道自己闹了笑话,他收起浑身戒备,先上前施礼:“拜见阿父。”
“不必多礼。”谢青鹤在寒江剑派做了徒弟,入魔修行更是养了不少孩子,回忆起自己做轮回大帝时的糟糕表现,便觉得很有几分亏待了殊光与龙臣,有心改过,“坐。”
殊光顿觉受宠若惊。
日常来拜见轮回大帝都是立着说完事就滚蛋,今天居然有座位?他都不知道该往哪里坐。
好在谢青鹤见他发懵,给他指了位置,殊光才晕晕乎乎地过去坐下。待他坐实在了才突然发现谢青鹤还站着,又连忙爬了起来,立在当场,尴尬地躬身,等着谢青鹤先落座。
谢青鹤伸手在他肩上按了一下,再次教他:“不必多礼。坐。”
殊光只觉得心惊胆战,挨着坐榻边沿屈膝蹲身,低头道:“臣自知守土不力,战损差卒以十万计,耽误正常轮回三百一十一日,若非陛下及时赶回收拾残局,臣也不知该如何应对侵入黄泉引的上界神器……臣无能。请陛下降罪。”
“叶庆绪重新祭炼大Yin阳符时,曾来Yin界汲取鬼气,若我没有料错,他偷的是我封在冥河里的九幽本源。要论错失,是我不曾保管好修为。你打不过我,又有何罪?”谢青鹤拍了拍坐榻边沿,“我让你坐,你就坐下。我与你说说话。”
殊光能感觉到他言辞间的温柔诚恳,这与从前的轮回大帝很不一样。
思忖片刻之后,殊光从命挨住了坐榻慢慢坐实,依然恭敬地低着头:“儿臣在。”
他这么毕恭毕敬战战兢兢,谢青鹤倒是很想与他父慈子孝一番,只怕殊光心目中君臣之分远大于父子之情。入魔修行无数次,谢青鹤也知道感情是相处得来,不能倚仗名分规定,也不能光靠嘴就说出来。只得放弃了“叙旧情”的想法,转而问道:“你来找我何事?”
“阿父轮回多年未归,儿臣前来述职。”殊光说着就要站起来。
“坐吧,坐着说。”谢青鹤再次招呼。把殊光摁回去之后,他尽量态度温和地问,“除了大Yin阳符堵住黄泉引,还有什么大事么?”
殊光都被问懵了。
大Yin阳符杀入Yin界这种事,他一辈子也就遇见过一次。与之相比,任何事情都不足一提。
谢青鹤给他倒了一杯幽泉酿,笑道:“那就是没有了。”端着酒杯子硬是和殊光碰了一下,“我说走就走,鬼府托付给你与龙臣,辛苦你等。”
谢青鹤哐就满饮一杯,殊光连辞都没机会,连忙跟着一口饮尽,方才说道:“皆是儿臣本分。”
谢青鹤又拎着酒壶给他斟酒,殊光辞不过,双手捧了杯子不住躬身:“阿父言重了。谢阿父赐酒。儿……”
话音未落,谢青鹤就举手止住了他不迭的讨好,说:“我在凡间修行多年,做过不少人的儿子,也做过不少人的父亲。你,事我如臣事君,不是儿子对老子的情分。”
这句话越发把殊光整不会了,半晌才尴尬地说:“臣知罪。”
“你是冥河Yin影化形,与凡人不同,没有血亲父母仰赖倚靠,便不懂得骨血亲情的无赖之处。做父亲么,便是子女的依靠,再是不贤不肖的孩子也要再三包容——自己生出来的,总也不能再塞回去。”谢青鹤说。
殊光默默无语。
凡人皆父Jing母血所生,生出来就塞不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