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绵绵的坟冢就葬在了她师公季疏月身边,她头枕着淮水长河,身披着红山晚雪,身畔亦有师公季疏月陪伴,还有会炖鱼,会唱戏的姚镜流。
有人陪她,她并不孤单。
允卿门的姑娘们与季源远为她盖上了最后一抔黄土,季源远的怀里还揣着杨绵绵当时写的断袖的话本子。
可终究没有机会再她了。
季天端静静地看着石碑上两个曾经最为熟悉的名字,他侧着头,愣愣地看了很久,眼中有波光流转,突然他皱起眉头,猛地咳嗽起来。
他在努力回忆些什么。
白藏之微微蹲下身子,担忧地擦了擦季天端的脸,终究没说一个字。
今日下葬,姚镜流昔日那个聒噪又讨人厌的小厮也来了。
自姚镜流死去的消息传来,那小厮仿佛一夜之间便苍老了下去。他将块撞碎的水苍玉和一把水棕纸伞自布包中拿了出来,一并递给了季天端。
“这便是季公子当日庙会上,撞碎的那块水苍玉,公子曾在救你之前对我说,若他日后再回不来,便将这块水苍玉和纸伞一并送予你,做个念想。”
小厮哑着嗓子说道。
“……其实这块玉,并不是百花公子撞碎的……它原本就碎了一道裂痕,是我们公子昔日宴饮时不小心碰坏的。”
小厮说到这里,不好意思地勾了勾嘴角。
“我们公子是个心思重,当日诬陷季公子撞碎了这玉,不过就是他想要讹你罢了……是他碰你的瓷,他是骗你的……”
“他想把你骗到手,就使了这碰瓷的手段。他是真的喜欢你啊……喜欢的一点办法都没有。”
小厮压着眼泪,苦笑着沉声说。
季天端愣怔地看着那块冰种天青色的雕着合欢花的玉牌,和那上面那道温柔的裂痕,只觉得呼吸愈发急促起来。
“他心悦你很久很久了,在你还不知道的时候,就喜欢您了。”
“他当日去水台上救你之前,曾交代我,若他日后不幸罹难,便将他讹你这件事的实情告知于你……”
“公子说,你不欠他什么,他若不在了,你与好生与白将军在一起……便好。这些话,他无法亲自对你说出来,便由我转达。他其实没有什么东西属于自己……他真正拥有的东西,大约就是这把纸伞,和这块玉牌了。”小厮努力平复着声音道。
“可您如今都忘了这些,这也很好,也算是遂了他最后的愿望啦。”
姚镜流的小厮在泪雨之中微微笑道。
“他最大的愿望,便是你平安喜乐,永不难过。”
“而已。”
季天端静静抚摸着那块玉石,他再抬眼看向那块墓碑时,已是泪流满面。
他不知自己因何落泪,甚至不知自己为何而哭。
可当他触摸到那枚玉石之时,只觉得撕心裂肺的悲怮从灵魂深处直直传入脑髓,零星的片段和火光中的呐喊不断在眼前闪过。
他抬起眼睛,在无尽的光芒和梨花月白色的花影中,似有一位披着白狐裘,手执泸州十六骨素白水棕竹纸伞,踏着漫天的光晕盈盈踏莲而来。
他最后一次微微笑着弯下腰,抬起纤长的手,拂过季天端面上如雨的泪水。
绝世的男子纸伞微微倾下,挡在季天端的面前,纸伞为他挡住了日光中闪烁的尘埃,就像是替他遮住了世间所有的肮脏与苦厄一般。
曲遥默默别过眼睛。
纵使看惯了生离死别,可他却依旧红了眼眶。
然而比之季天端,季源远才是最令他担忧的那个人。
杨绵绵惨死至今已有三个月,可直到现在,季源远都没有掉过一滴眼泪,可她的眼睛里却全是血丝,如今她的眼球已然是鲜血般的赤红。
她就这样面无表情地咬牙作战至至今日,曲遥总觉得此刻的她就宛如一尊雕像或是个木偶,她所做的一切早已远远超过了她的负荷。
仿佛随时都能崩殂与消亡。
“六六。”季源远将身后的女孩拉到杨绵绵坟前。
“从今起,你便是允卿门下正式弟子!“苔聆”双剑也一并传予你……因为你的命,是她舍命换回来的……你亦算是她带回允卿门中的。”
六六噙着眼泪接过苔聆双剑,再度想起那些恐怖而绝望的时光,是这个姐姐一直握着她的手,那是暗无天日之中,唯一一丝未被泯灭的光明。
是那个姐姐一直告诉六六,我们一定能活着出去。
女孩捧着双剑,来到了杨绵绵坟前。
“我将你正式收为绵绵的义女,日后你便归于允卿外门,由邵绾衣负责教养。你需勤勉刻苦!令她九泉之下亦以你为荣,时时自省,方不负她!”季源远庄肃道。
六六努力地点了点头。
“去,去她坟前,叫声母亲。”
六六抱着苔聆双剑,跪在坟冢之前,看着那块墓碑。
墓碑上书着几个遒劲的大字:“爱妻杨绵绵之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