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鹊却只是将烛灯放到地上,明灭的火光晃了晃,摇曳出一条狭长的暗影,她拂去蒲团上薄薄的灰尘,提起雪青色的裙摆,然后,她就这么坐了下来,抬眼望向面前的东西。
那是一具巨大的骨架,骨骼呈火焰般的流纹,头骨似鸟,有着尖尖的喙,九个头颅高高仰起,空洞的眼窝穿透石壁,望向没有边界的苍穹,翅膀如垂天之翼,几乎占据了半个暗室的大小,不过,如果仅仅因此就将其推断为鸟,就没办法解释它身上的那些未褪的鳞片,在火光的映照下,泛着浅浅的紫色,像是剔透的水晶,隐约可见底下的那层薄膜。
而那股浓郁的血腥味,则是来自它身下的血池。
瓷砖搭建而成的围栏将血水阻隔在里面,骨架的小半个身子都浸泡在血池里,那些血ye仍然是鲜红的,明亮的,有着蓬勃的生命力,丝毫没有要干涸的预兆。
饲酒女专司酿酒,手中时时刻刻都捧着酒坛子,用来接血的;腰间时时刻刻都挂着短刀,刀刃中间有暗槽,用来放血的;脸上时时刻刻都戴着半张面具,用来遮挡面庞上因为长期接触毒物而产生的妖冶花纹,如同疯狂生长的藤蔓,有朝一日,终会冲破囚笼。
她们每次回到醉欢门,都会将坛子里的血倒入池中,过了一段时间,便再取出来酿酒——实际上,这就是醉欢门酿造血酒的真相,曾有医师好奇,研究过这血酒的成分,想知道它是如何缓解那种无解的病症,最后却不了了之了,因为它没有任何特别之处。
每一任门主,都要独自一人在暗室中,对着这具骨架静静地坐上三天三夜。
如果感到饥饿,便直接盛血来喝,借此勉强果腹,段鹊明白,这是醉欢门的一种手段,强迫她饮下血酒,如此便永世无法逃离此处,非要喝下血酒才能够维持一线生机。
段鹊说到这里的时候,伸手将腰间的酒葫芦取下来,红绳牵动着铃铛晃动,发出清脆的声响,引得不远处的村民频频侧目。她却不以为然,拧开盖子,翻过手腕,将葫芦嘴斜斜地朝向地面,暗红的ye体很快就将地面濡shi,浓郁的酒气,血腥气,霎时间蔓延开来。
“我想,常教主和聂护法,恐怕是知道些内情的。”
她低垂着眉眼,直到血酒倒得一滴不剩,她才收回视线,将酒葫芦重新系回腰间。
既然都能来到这处偏僻之地,亲眼见过神迹,他们三个人早就有了心照不宣的默契。
聂秋下意识去碰袖中的铜铃,手指却扑了个空,手腕上空荡荡的,只剩下那个象征着三壶月的烧痕,隐约可见浅青色的光芒,是三青仙君那时候替他缓解痛苦所留下的痕迹。
他旋即记起,步家家主的铜铃,他已经还给了步尘容,如今并不在他的身上。
于是聂秋只好定了定神,强迫自己将那些复杂的、晦涩的念头抛掷脑后,俯下身,对着地上的那一滩不似血迹也不似酒水的ye体,静静看了半晌,然后用指腹轻轻蘸了一点。
黏稠的,Yin晦的,污浊的,带着点贪婪的恶意……他想,恐怕也只有那一样东西了。
“我认为,这里面大概沾染了邪气。”聂秋站起身来,抚平衣摆的皱褶,说道。
“他们也是这么说的。”段鹊眉眼间流露出赞许的神色,她大概在这时候才彻底放下戒备,说道,“而我现在,正是想知道,所谓的‘邪气’,还有‘灵气’,究竟是指的什么?”
没有哪个神仙会特意给凡人一字一句地解释清楚一切。
段鹊喜静,平日里与醉欢门的门众没有太多交流,有时候,她想找个僻静的地方散心,就会去醉欢门的暗室,对着那具只剩骨架的遗体坐上一阵子,然后才回房间去。
她知道,即使她不出现在那里,火焰也是会燃烧的,只是她恰巧目睹了整个过程。
起先是觉得空气变得滚烫,然后,当段鹊拭去额上的薄汗,抬头才发现那具巨大的骨骸正在燃烧,水晶般剔透的鳞片一块块地被剥离,发出簌簌的声响,落进血池中,血池开始沸腾,咕咚咕咚冒着泡,灯盏中的那一缕火苗像是受到了牵引,直直地朝着骸骨飞去。
这一幕发生得太过突然,快得让人猝不及防,等到段鹊反应过来时,已经来不及了。
铜门被蒸腾的热气烤得融化,歪歪斜斜地倒在那里,段鹊只是瞥了一眼,也看得出来锁已经坏了,严丝合缝地卡进了石壁里,根本无从下手,强行推开也是不可能的事情。
当初将醉欢门设立在此处的门主,恐怕也没有料到这具骨骸竟会带来一场无妄之灾。
然而,滔天的火势仅仅维持了几息,那些落进血池中的鳞片很快就破开了水面,像某种蜿蜒爬行的动物,攀援而上,逐渐汇聚成锁甲的形状,将火焰严严实实地裹了起来。
鳞片编织成的锁甲不断地收缩,膨胀,再收缩,再膨胀,像在极力压抑住什么。
透过剔透的鳞片,隐约可见其中的火光,那具巨大的骨骸越来越小,深黑的暗影逐渐变成椭圆的形状,比起之前的样子来说,它已经小太多了,却还是有半个人的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