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是在林家吃的午饭。午后,林富贵有说有笑送走了牛大叔,回到家把门哐地一关,立马变了脸色,指着念娣破口大骂:你这个狗娘养的贱婊子,刚才谁叫你顶撞牛叔叔的?
我还没问爹请这么个没人要的老男人到我们家来是什么意思呢?念娣冷冷地说。
林富贵砰的一声砸了一下桌子:你吃碗砸锅不争气把王家那段好事吹了,你爹在这里费尽心思给你另寻郎君,你看不出来?
你给我找的就是这个比你还大的老男人?
比我大怎么了?比我大会疼人,不比外面花花公子哥好?你个穷丫头还想找什么皇帝老儿啊?
他给你多少彩礼钱啊?
这就不关你事了,你安心在家里备嫁就是。
哦,把我卖出去好给弟弟娶媳妇是吧?
你这个不肖子孙狗娘养的烂婊子,你给老子再说一遍?林富贵好像被踩到痛脚一样,急眼了。
别吵了别吵了啊!李淑珍忙上前来劝架。
难道不是这样吗?念娣针锋相对。
忘恩负义狼心狗肺的东西,爹娘养你这么大现在弟弟有困难你难道不该付出的吗?你忘了你爹怎样含辛茹苦把你养大还供你读书吗?给我滚回去,没我的话不许踏出房门一步!
午后的阳光白花花刺人眼。林念娣听见楼下林富贵午睡的鼾声,遂从房间里出来,轻轻走下楼,来到厨房。
母亲围着围裙,弓着背在灶台前洗碗,看起来是如此瘦弱而疲倦。洗着洗着,她直起身子扶了扶酸痛的老腰,深深叹口气。
妈妈。
李淑珍慢慢睁眼从碗堆里抬起头来,好像早已知道这一刻要到来:丫头。
半晌无言,只有母女两相互注视的目光。
李淑珍长叹一声,擦干了手,示意念娣到客厅里。
坐吧。
我曾经也是你这么大的小女孩。那时候还没有计划生育,家里四姐一弟,我是老四。李淑珍低着头,兀自陷入了回忆里。
我们四个姐妹个个长得清秀可爱,可爹从来没抱过我们。他从来不问我们在学校里考了几分,哪怕我们不及格的试卷不小心被他看见,他也只是笑笑。他从来不会像对弟弟那样,把我们抱在膝盖上教我们唱歌说话,夸我们未来是小英雄。
我心里一直若有所失,可当我看见隔壁小梅考了四十分被爹追着满村跑的时候,我告诉自己我有一个好爹。
直到弟弟出世之后,看见我的父亲像变了个人似的,对我的弟弟事无巨细嘘寒问暖,我才知道原来爹不管我只是因为他不在乎我。我伤心、失落,宁愿爹打我骂我,也不愿意他眼里根本就没有我。
可是爹永远看不到我。弟弟打个喷嚏他都急得不得了,而我在地里摔破头流了好多血,他也只是躺在他的老爷椅上看着娘给我洗头。娘说,我是女儿,弟弟是儿子。女儿终究是要嫁出去的,只有儿子才是香火。
有一天我看着天真无邪的弟弟,突然起了恶念。我把他的玩具抢走了,还打了他一巴掌。他哭得很伤心,爹赶过来暴跳如雷,生平第一次打了我。
他用藤条抽我,用凳子砸我,用脚踢我。他把我打得鼻骨都断裂了,我流了满地的血,爬都爬不动。可是你知道吗?我很快乐。我很快乐,因为爹终于看见我了。
李淑珍的声音平淡安稳,仿佛在诉说别人的故事,可那张历经风霜的脸上,早已泪流满面。
那时候父亲虽然没有太多钱,在村里也是个令人尊敬的老实贫农。后来他又设法进了镇上的玻璃厂,那可是一辈子的铁饭碗。因为他的地位高,我的姐姐们每个都嫁给了自己心仪的对象。
那年我十四岁,爱上了一个农民的儿子。他没有太多的钱,但他很温柔,他是这世上唯一一个真心爱过我的人。只有他看我的时候,看到的不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女孩,一个累赘又不舍的赔钱货,而是一个闪烁着光芒的、独一无二的人。
我在他的眼睛里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原来是那么可爱。我以为我也会像姐姐们那样称心如意,可是后来下岗chao,我的父亲丢了工作,一辈子的铁饭碗就这样砸了。
我的弟弟突然从可敬的工人之子变成一个破落户的儿子。父亲年纪大了没工作,一家人坐吃山空愁破了头,弟弟还要娶妻...怎么办?于是我被嫁给了你父亲,换取了整整一万元,帮李家度过了那段最艰难的岁月。
你以为我没有反抗过吗?我反抗过,我哭闹绝食上吊哪样没做?可最后那天,我来到池塘边偷偷寻死,看见我的父亲佝偻着在田里抽闷烟,我突然就跳不下去了。
那是生我养我的父母,丫头。他们纵有千般不好,终究是他们把我养大。我不能只顾自己,我身上背负着他们的重负。这就是家庭。
后来,我是笑着嫁到林家的。我不恨他们,我愿意牺牲。
李淑珍一把抹去满脸的泪水,仿佛这样就可以抹去当年那个死在新婚夜却从未离去的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