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差不多五岁,那以前,安昀肃记得自己是有过额娘,也叫过阿玛的。他出身在旗,整个家族不是没享过风光,只是这风光到民国已日渐凋萎,安昀肃空顶着个哥儿的名头,没过过一天哥儿的日子。他五岁那年,全家彻底走投无路,死的死,散的散。大半年,他被各色亲戚当成皮球踢来甩去。其实哪有什么亲戚,人顾自己都顾不过来,都恨不得从他这个拖油瓶身上多刮出几桌荤腥、几天凑合日子。
谁不是凑合活着呢?世道不济啊。
可世道再不济,人若肯下苦,总能端上个什么碗。说死挨活受,都是那些倒驴不倒架,拉不下脸奔嚼裹儿的体面人。
体面人专干不体面的事,把个一时半刻抵不上用场的孩子典卖了。数钱的“舅姥爷”一个劲儿夸他命好,说他往后再不用挨饿受冻。
倒真是命好了一阵。给有钱人家的小少爷当伴读命还不好?命太好了。那是安昀肃人生中最无忧无虑的一段时光。他和少爷同吃同住,形影不离,相处间几乎没有主仆之分。
连他安昀肃这个名字,都是少爷央着先生为他取的。旗人不计姓,安昀肃从来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名字里有个安字,被先生拿来做了姓,替他取了昀肃这个汉名。
可惜好景不长,进府没几年,当初撒泼打滚不肯去学校的少爷,到底还是进了学校念书。这一来,留在宅里的安昀肃便没了用场。正是不上不下的年纪,干不了多重的活,跑不了多远的腿,主家犹豫着要如何打发他。少爷发了话,说不让他走,就留他在家里专门伺候自己——对,不要丫头伺候,就要他。
日子一天天过下去,少爷对这个一起长大的玩伴逐渐生出一种莫名的冲动:他的手和嘴都开始不由自主,尽管多是玩闹。他愈加亲近起安昀肃,不是搂就是亲,安昀肃也不躲,就那么乖顺地任搂,任亲。
到上了中学,他玩闹的动作和言语越来越不再玩闹,连安昀肃都觉出不同寻常的意味。但安昀肃一个字也不多问,照常对少爷百依百顺。
顺多了,家里人发现了。老爷气得七窍生烟,岂容得下这样的孽?
安昀肃认头发落,不就是换户人家伺候,没什么不能受,他不是离了少爷活不了。但他万没有料到,稀里糊涂地他又被转了两道手,等他彻底明白过来,人已经进了那不干不净的地界,逃都没处逃。
哭过,绝食过,试图逃跑过,更挨过数不清的打,几番折腾过后,安昀肃认命了。不是他没骨气,这么多年,他的人生从没有哪一样是自己说了算过,不认命又能怎么着。
那时的他怎么也想不到,他这辈子会有被人叫“安老师”的一天。
安老师前脚拐进街委会的院门,后脚邢纪衡真的跟过来凑热闹。当着满屋二十来口子人,安昀肃不好赶他,眼睁睁看他在最末排挑了个角落的位子。
刚坐下,前排一个小伙子回过头,说诶,这不是总医院的邢大夫嘛,怎么也来听课来了?
邢纪衡觉得他有些面熟,一时想不清楚,问他:“请问您是?”
“前半年您给我妈做过手术,您忘啦?”
他这一说,邢纪衡对上号了,问他母亲恢复得怎么样。小伙子说好着呢,饭量也涨上来了。
“还是要注意休息,饮食上少盐,咸菜、剩饭之类的尽量不要吃了。”
“这您那会儿做完手术就嘱咐过,不过您说,咱这老百姓哪有条件顿顿吃新鲜的……”年轻人叹了口气,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见屋里其他人都安静下来准备上课,只好转回身,照猫画虎地抄起黑板上的字。
真和那时候一样啊,邢纪衡看着黑板前一笔一划写着例词的身影——就是这样的心性无染,让他第二次推开那间房门时,不由得一愣。他想,一个人该出现在什么样的地方是由出身决定的吗?如果是,他为什么会到这里来?如果不是,安昀肃为什么要待在这里?
其实安昀肃很少对他提起过去,就连当初是怎么被卖进来的,邢纪衡也是多年以后才听过原委。听不听都可以想见,进来这地界的人,哪可能有一个是自愿,谁不是背着一大串不得不认命的理由和无奈。所以那时候邢纪衡也没特意问过。
也没对安昀肃说过喜欢。怎么说呢?光想想都不lun不类。既然他还做不到让安昀肃不再接其他客人,他的喜欢就只配藏在心里,说出来太廉价。
况且,相处正浓时的喜欢究竟靠不靠得住,邢纪衡自己也打不了包票。万一有一天,他的感觉淡了,不喜欢了,他已把所有甜言蜜语,甚至山盟海誓说尽了,他拿什么去兑现呢?他那时再丢下一句我没法带你走,不是比从来没有过承诺更打击人,羞辱人吗?
于是有挺长一段时间他没有再找过安昀肃。他想冷一冷彼此的关系,也好借此看清自己的心。
冷过几个月,他去找大哥借了钱,他花光自己所有的积蓄,把安昀肃买成了他的人。
那天,他带安昀肃去了他在北平的住所。他是瞒着安昀肃准备的一切,安昀肃不知情,还很奇怪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