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缨如梦醒觉,收回落在沈阶身上的视线,顺着话音微笑道:“是了, 事非一日议成,今日且散了吧。”
众卿不敢多言, 窸窣而退。
沈阶静了一许, 不见女君降罪, 也默然起身。
却在他离开西阁前,簪缨给了他一句话,“沈从事之言,我会想一想。”
沈阶身影一定,眼神深黝。
适时严兰生与他错身而过, 展开折扇,用只有他二人听得到的声音低叹一声:“要不要这么拚。”
对于废除唐氏的提议,严兰生不说完全认同,但内心深处对于唐氏继续壮大下去可能带来的隐患,亦有所察觉。他甚至有点佩服沈阶敢提出来的勇气。
然而,沈阶完全可以缓和着说、私底下说、拐着弯说……但他都没有,他偏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将自己置于被人敌对的境地里。
说出的话泼出的水,今日他当堂直谏,可以叫做耿直,也可以说是孤勇,那些与他结交的同僚见此,便会心生警惕,担心连主上的根基也敢挖的沈阶,将来说不定也会如此攀咬他们,便会因此慢慢疏远他。
虽然君子不党,但是被满朝孤立的滋味,也不见得好受。
最让连严兰生都觉得有些可怕的是,他感觉沈阶是故意如此。
这个人仿佛不需要朋友。
剔除圆滑的皮囊之下,全是棱角。
西阁里的人陆续散去,从供有冰鉴的清凉室宇踏入温度炙热的庭院,很多人反而是大松了口气。卫崔嵬磨蹭几步,等阁中只剩下他和簪缨,老人拈须沉yin,似乎有话对簪缨说。
不等他开口,簪缨若有所觉,扬头一笑:“伯伯莫担心,我无事。待观白回来,我让他去向您请安。”
卫崔嵬知道这孩子心有定算,点点头,也离去了。
簪缨一个人在空无一人的议堂里坐了一会。
敞开的阁门吹进的热风,轻轻拂动她纯白的纱裳。阁子静了,方听见外面有黄莺娇啼,叽喳作响。
其实,方才在沈阶乍然开口那一刻,她远没有看上去的那样镇定。她的第一反应不是觉得沈阶大胆,触逆了她的底线,而是一种如遭棒喝的茫然。
只不过她身为决事者,不曾让人揣摩出心思罢了。
说她当局者迷也好,私心作祟也好,灯下黑也好,在沈阶开口之前,簪缨一直没想过唐氏的存在有何问题。
而她之所以没有就此询问卫公或严兰生的看法,是因为在沈阶点出此事的那一刹,簪缨就已知道,
他说的是对的。
……
杜防风心事重重地走出西苑,正行到一棵莲花池边的御柳树下,被从后赶上来的春堇唤住了。
春堇传话说女郎请掌柜的在此等一等,杜掌柜闻言,神色微动,依言等了片刻,便见簪缨步态稳重地走来。
阿芜跟在其后,举手为女郎打着一柄竹骨素缎面遮阳小伞。
“杜伯伯。”簪缨唤他一声,接过伞,屏退侍女。
她自己玉指拈着伞柄,半举半搭地斜遮在肩头。几缕低垂的翠柳枝条落在伞面,脚下几步外是
开得清妖的菡萏,此情此景,仿佛一幅妙手偶得的美人图。
美人颊上有梨涡,清丽之外又平添了娇憨,簪缨道:“我知道伯伯这些年支撑着唐氏这样庞大产业的运转,劳苦功高,对唐氏的情感,也远非一般人能够比拟……”
杜掌柜不等簪缨说完,便忍不住笑了。
“小东家呀,同老仆说话就不必铺垫这么多了。”
他的笑意里有些苦涩,可是看着眼前年轻美丽的女子,宠惜之心还是盖过了自己的那点私心,轻喟一声:“看来东家已有决断了。”
簪缨颔首道:“不瞒杜伯伯,在此之前,我从未想过唐氏的发展对国朝会有何危害。沈阶却给我敲了警钟,唐氏在天下商贾中一家独大,的确会滋生问题。”
她冷静地分析着,“我抑佛门,是因佛教泛滥太甚会影响正常的民生经济,我和观白坚持要削除世家,也是因为根深蒂固的世家特权压榨了底层人庶的生存与进取空间,那么,唐氏有无这个隐患呢?”
她眸光挚忱地望着百感交集的杜掌柜,定定说:“是有的。”
唐氏从前在商言商,尚且受到皇家的忌惮,而以后,唐氏便会成为与皇权息息相关的第一皇商。
表面看来,唐氏不会再受到任何打压,可正是这个手眼通天的倚仗,很可能让唐氏迅速膨胀,继而滋生败坏。
簪缨没有把话说绝,可杜掌柜作为经商的老手,已经明白了簪缨的言下之意。
小娘子担心的是,将来,唐氏商业会不会仗着是洛阳宫主的母家,店大欺客,行那欺行霸市之事?又或者,会不会有钻营之人,为了买官声谋仕途,搭上唐氏哪一堂的主管,做那见不得光的银钱交易?
毕竟唐氏从来不是一门一户,而是脉络遍及南北九州的庞杂系统。
从前大家兢兢业业做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