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方间的气氛须臾之间暗流涌动。
簪缨心里清楚,双方都在争夺一个话语权上的主动,好占上风。
她莞尔笑道:“府君实对子婴过奖了。大司马之所以能顺利攻占洛阳,收復神州,赖有荆州在后为盾,协助之功。小女一早便欲随大司马拜访府尹,隻恨没有机会,今日一见府君,便觉澡雪Jing神,心清神怡,实乃幸甚。”
谢韬听后,爽声一乐,“从前便听二郎说过,小娘子是个会夸人的,左牵右绕把你请进挖好的坑中,还能保你甘之如饴。今日一见,诚知不虚啊。”
他比手向那凉亭方向,“罢,莫站在这里说话了,亭中正烹着茶,岭山高岩二十年生的单枞,十六,移步吧?”
卫觎颔首,“知世叔爱茶,此行特意带了洛阳宫府库珍藏的龙凤茶团赠予世叔,请世叔品鉴。”
说罢,他虚揽簪缨入
亭。
这座八角凉亭中有美人阑靠相对两面,经年风吹雨打,露出木柞本色,虽然朴陋了些,亦不失为古风。
阑座之间,一面紫檀棋枰已经摆好,卫觎见了,古怪地哂了下眉,“世叔好雅趣。”
谢韬不接这小子的揶揄,含笑转看簪缨,“公牍劳形,我喜欢下棋时说事,唐娘子不介意吧?”
簪缨道:“怪道人称谢府君为南朝风流第一甲。”
说着,她目光不由看向谢止身旁那小小男童。
此时众人的寒暄都道过了,男孩方敢上前,抬臂向簪缨鞠躬一揖,却是板板正正的学士之礼。
男孩睁着大而明亮的眼睛道:“唐姊姊,梁麦听您的话,每日都有用功读书,谢太守心善,肯拨冗点拨我,我如今已读完孔孟,还在学诗。”
原来此子便是当年簪缨路过梁家村时,从残害乡民的胡人铁蹄下从井里救上来的梁家孤儿。
那满村百姓,唯一活下来的,也只有这孩子了。
簪缨还记得,这孩子最初被救上时状若痴呆,不饮不食,她便烦劳任娘子好生照料他。当时任氏还未有妊,见这孩童可怜,当作亲儿一般照拂,这才使他慢慢地恢復过来。
后来一行人离开豫州时,任氏和孩子处出了感情,舍不下他,想带他一起走。还是杜掌柜提醒说,他们做的事不乏凶险,带上这孩子未必是对他好,梁麦这才被留在豫州。
只是簪缨启程那一日,这个一直木讷不言的孩子突然从屋中跑出,追上簪缨,用稚嫩沙哑的嗓音说:“恩人姊姊,我听说你们是打胡人的,我叫梁麦,也想入伍杀敌,行不行?”
这还只是个七八岁的孩子,一双眼里却已被家破人亡的痛苦与仇恨占满。当时的簪缨远不如今日成熟,还偷偷抹了泪,她蹲下身,告诉这个孩子:
“听姊姊说,想打跑残暴的胡人,既需要身强体壮的兵将,也需要读书明理的人,待你长大时,也许这片土地已经战火消弥,百姓安乐,到那时,世道的清明便倚赖读书人了。所以你先好好地活着,读书学道理,等长大了再言其他,好吗?”
当年的小男孩郑重其事点了头。
他那双乌漆圆润的眼睛让簪缨印象深刻,所以她第一眼看见梁麦,便认了出来。
但不知谢家父子今日将这个孩子带来,有何用意?
她暗自思索之时,谢韬将一盒黑子推到棋盘对面,自己一拂大袖,坐于棋局前,“唐娘子,可有兴趣与本府对弈一局?”
谢韬一落座,那身飘逸的白纶绦带蓦地便增了几分气场,襟危而正厉。这是谢韬带兵多年、养气多年而来的一身浩然之气,非常人可模可仿。
簪缨不由肃色几分,侧一步给卫觎让出位置,“小女棋艺岂敢献丑,府君想要尽兴,我相信大司马必不令府君失望。”
谢韬却抬眸道:“南朝流传,卫觎将死,我与死人谈什么?”
这平淡一语,遽令在场数人色变。
“谢剌史慎言!”簪缨眉峰俄而一聚,眸光漆冷,娇声含怒,“我敬您前辈,理重阁下,诚心邀约,阁下此言何意!”
谢止虽也觉得父亲所言突然,但听到这喝声,还是有些意外。
在他印象里,簪缨涵养了得,即使被咄咄相逼也不会失态,何以因一言动怒如此。
她受激,便说明卫大司马的事十有八九……
卫觎在簪缨的肩膀轻按,面上看不出忧怒,淡淡问谢韬道:“我若说此疾可治,十六恐让江左那些人失望,死是死不成的,想必世叔也不信?”
谢韬神色如常地摆摆手,“确实,你不用与我解释真假,有些事,我赌不起。我承认你卫十六克复洛阳、统一北境的功绩,然如今北地安稳,那是你还活着
,你若出事——”
谢韬说到这里,沉静的目光转视簪缨,“我很难相信她一个女子撑得住。”
“所以今日我来赴会,与你无关,我隻与唐娘子相谈。我想听一听,唐娘子要如何说服我。”
这才是谢韬点名要簪缨来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