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场漫长革命的第十个年头,总理苦苦支撑的生命如同细细的红线,悄然无声地断成两截。刘源对接下来的事已有预感,但谁也不会想到事情会壹下闹成那个样子。周从来不是壹个善良到愚蠢的人,但就算是有限的善意与理智,对于那些平白无故蒙受大难的人们也是无比宝贵的存在。周以总理之位压在天平壹端,对面却是四个人,现在他走了,还有谁能落在另外壹端?中国难道要世世代代永永远远地黑暗下去,重復这套血腥恐惧的游戏?
长安街缀满了白色的花,严寒渗透进破碎的心灵。摄像机慢慢地沿着街道扫过,记录下每壹张难忍的、悲痛的、绝望到歇斯底里的脸。这样的心绪自然也传进了部队里。四川的情况尤为復杂,这是邓的故乡,两派争的尤为激烈。建军是北京孩子,也能看出身边土生土长成都人另壹种意义的低落。军队举办了专门的哀悼仪式,他站在队列里,看着首长站在高台上壹字壹句地念读讣告,难过而不失分寸地擦拭眼角,带着全军深深三鞠躬。大家不约而同地走到街上去,泪眼朦胧地目视着苍白壹片的冬夜,每个人的脸都像是復制出来的。他们路过闹市区,看见工人和群眾争地不可开交,差点就要打起来了。过路人放慢脚步想听个究竟,看见墻上那张争议的大字报时倒抽壹口冷气,这是公然抨击副总理张春桥啊!不壹会儿,警察赶来了,把报纸壹把扯掉,威吓尚未散去的人群。他们压低帽檐快步走开,互相交换着眼睛里不可思议的感情。崔建军和张领落在后边,不时回望纷乱的街角。他没有询问张领的意见,而是用肯定的语气说,他是对的。
有多少人看过那张引人註目的大字报尚未可知,没几天首长找他,眼镜后是挡不住的乌青,语气却极其严肃:“5号你是不是去了市区,看见那张大字报了?”
“是。”他不知道首长是如何知道的,也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刘源揭开瓷杯盖,窝在椅子里轻轻啜着冒气的茶水:“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我也想知道你的。”
“你觉得呢?”
“我觉得我们想的壹样。”
“还是你先说吧。不说出来谁也不知道。”
于是建军原原本本地说了,他本来对刘源就没什么可隐瞒的。刘源听完了,没有发表意见,而是让他不许再出军队半步。为什么——首长举起桌上的壹份红章文件,上面用墨水笔写着当日大字报上的落款和罪名。如果你再走晚壹点,也许他们就逮走你了。建军终于忍不住问他:“那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你没猜错,我想的和你壹样。”
邓不仅没有如人们所愿成功接班,文匯报反而在激愤难消的时刻暗暗詆毁故去的总理,南京街头出现了对着中央文革小组煊赫头脸们破口大骂的标语。浙江流传着以假乱真的遗言,而斗争漩涡中心的北京,在清明那天彻底爆发。人群突破禁令,涌进广场,也许大家对未来不再抱有希望,当你站在人群之中,就像壹滴水融进了海洋,不再感到害怕和畏惧。大学、工厂、商店、部队、部委,在英雄的纪念碑下,几百万人似乎都感受到亡魂冥冥间的寄托,放下的每个花圈,都像是给未来的四人帮准备的。第二天,人们看见趁夜清空的广场,怒不可遏地与警察扭打在壹起。接着便是清场、镇压、秋后算账。这已不是新手段了。
尽管动过念头,建军还是没有去成北京,他的证件早被首长扣起来了。他只能眼巴巴地守着那个小收音机,里面传来滋滋作响的报道。事情永远不会像人想的那么好,没出半个月,他又看见了熟悉的名字出现在墻上。还是壹样的高台,还是长长的位席,壹个头破血流的年轻男人被脖子上掛的两三个大叉牌子勒的快低到地底下,屁股撅高,两手平伸。很显然这不是第壹站,他已经快站不住了,摇摇晃晃间被边上的青年军人厉声呵斥,下意识地绷紧身子。批斗不是个简单的报告活,而是壹场难度不低的表演,多为雨点般的数落,偶尔辅以雷霆状的殴打。这可怜的人已经对所有谩骂都充耳不闻,却还要灵敏地及时谴责自己。他胸前镇压反革命的牌子在推搡间晃来晃去,大戏快到结尾,首长竟出现在高台最中间的位子上,宣读革委会的死刑预决。
“你不是和我想的壹样吗?他明明什么都没做错!”
军绿的影子背对着他,过了很久,对方才从窗边转身。“怎么想并不代表我能怎么做。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不应该不清楚。”
事情不该是这样的,这绝不是开脱的道理。这判决肯定过了刘源的目,他不点头这章根本盖不下来——“革委会里不是我壹个人。他这么做,说明已经有面对的勇气。而且不是我要他的命,”刘源伸出壹根食指,朝虚空示意:“是中央的要求。”
现在建军也说不出话来了。刘首长再能呼风唤雨,也只是地方上的副司令,怎么可能比的过姚文元。这并不是他第壹次看见有人平白无故的死去,但这次毕竟是他亲眼看见还打心里认可的。看到对方受罪,好像是代替自己受下的,起码他还敢站出来……刘源看他壹下没动静了,稍稍放温声音宽慰:“不是没有转机。判决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