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非常喜欢水。
流动的、浑浊的……能将我全身覆盖,连呼吸也一并夺走,水既温柔又残忍,在我身体里,也在我身体之外。但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我就不被允许靠近水边,更不能游泳,所以后来弟弟也放弃了这项运动,只为让我心里好受些。
我还记得看过的河,在阳光下呈现模糊的墨绿色,五六月份,岸边聚了密密麻麻的小鱼,张大嘴拼命吞咽着什么。它们成群结队,肃穆地重复着乏味的动作,把平静的水搅得涟漪阵阵。那次我摇摇晃晃不知道怎么就掉了进去,仿佛要成为它们的同伴,把弟弟吓得半死,母亲也少有地勃然大怒,从此剥夺了我和水的缘分。
为了不让家人担忧,我接受了这些,不过弟弟还是时常感到内疚,认为当天他多花点心思看着我,就不会发生那样的事情。我享受他的不安,尽管在旁人眼中我是个负累,但我毫不心虚。或许我天生就是个古怪的家伙,迷恋会使我陷入危险的深水,也死死抓住和我最为亲近的弟弟。
噩梦同样是伴随我成长的事物,并且,梦境的内容几乎变化不大——我置身漆黑的深海,被一群不知名的生物簇拥,被恐惧和某种诡异的欣喜折磨,最终惊醒。正如今夜,我在弟弟的臂弯里缓了许久,才慢慢平复心情。
汗水浸透了我的衣服,似乎要将厚重的气氛也黏在皮肤,压抑着,非常不舒服。我看见被下双腿微微颤动,一下,又一下,好像脱离了rou体的活物,虚无地昂着头颅。然后,弟弟开口了:“要去洗澡吗?”我点点头,习惯性伸手搂住他的脖子,在搬进来之后,我最喜欢的就是浴缸,以弯曲的弧度容纳我,以舒适的温度包裹我。
弟弟已经不是第一次帮我洗澡,比起以前笨手笨脚的样子,现在他是值得信赖的成熟男人,不过仍会在看到我的双腿时不自觉抿起嘴唇。而今天他的神情更加严肃,我扭过头,目光落在小腿难以忽视的纹路上:“……像鳞片一样。”泡过水,这些痕迹愈发明显,从脚尖一直延伸到接近膝盖的地方,一层叠着一层。
“太干燥了。”
我知道他撒谎,说来好笑,我在知事起就把自己当做怪物,无论是身体还是心,但弟弟始终不愿承认。他带我去了好几次医院,若不是医生确实没查到原因,而我又发了脾气,他肯定要把我拘在病房里。实际上,弟弟对我有一种不正常的呵护欲,如果我需要他的血,他就掏出刀,如果我需要他的rou,他也会主动送到我嘴边。
我并不反感这一点,甚至,某些时候我在刻意地培养他,让我们的相处模式变得像月亮像流淌的水那么自然。
洗了澡,再吃了晚饭,我靠在沙发上翻看母亲的笔记。在她去世后,我和弟弟把放在老屋柜子深处的资料全找了出来,这会才有空整理。一切都是从鲛岛开始的——当双腿和梦境一样日益怪异,我很难不联想到那尊遍布鳞片的小雕像,以及母亲死里逃生的经历——这些书籍、笔记和绘画也许就是通往秘密的门,我无法克制推开它的冲动。至于弟弟无条件地听从我,哪怕他不喜欢我看待自己的方式,却依然仔细清理了一遍充斥灰尘、虫尸的纸张。
“……天气晴朗,海水蓝得刺眼。出发一段时间后,忽然起了雾,小船好像穿行在茫茫的另一个世界。本地渔民说不必担心,这里几乎不发生迷途的事情,真奇怪啊。”
母亲在午后到达了鲛岛,阳光失去了作用,她走进白惨惨的雾,才看见低矮的瓦房、石屋,四处散发着一股淡淡鱼腥混杂chao气的发霉味。渔村里没几个青壮,她找了一户外观没那么陈旧的人家借宿,家里老人正好坐在小院用工具处理鱼虾,皮肤黝黑的小孩捏着新鲜鱼鳔玩,两手血糊糊的。虽然这对爷孙有些冷漠,但还是妥当招待了外来的客人,只是从食物到床褥,到处都是令人觉得不适的气味。
老人不怎么开口,直到我母亲掏出随身带来的小雕像,他才打开了话匣子,表示这是靠海一带有的东西,尤其鲛村里家家户户都供奉,是神明的象征。像做生意的人喜欢拜关二爷,其他渔民崇敬妈祖,他们信仰的则是一个身上长满黑鳞的神,没有名姓,只称呼为海神。每逢出海,他们会用各种食物祭祀以求海神庇佑,之后就能顺利带回大量渔获。
我的母亲非常聪明,在察觉到老人对海神的尊崇后,她假称自己祖辈是安怀市人,从前靠打渔为生,或许和鲛岛有渊源。可惜后来迁居到其他地方,逐渐遗忘了这段历史,仅仅流传下来了一尊小雕像。见她年轻面善,老人没有怀疑,还给她讲了几个当地的传说。这些故事大多支离破碎,荒诞离奇。基于某些原因,我的母亲只完整记录下其中一个:
很久很久以前,陆地上战争频繁,国家间相互厮杀掠夺,一些人为了躲避战火,离开村庄来到了南海岸边。但大海汹涌,危险重重,他们只能饥饿地徘徊在岸上。
海神听到了这些人的哭泣,在波涛中出现,问道:“你们为什么这么难过?”
人们便跪拜他:“海神啊,我们太可怜了,肚子空空,能吃的只剩下妻子和儿女。您能不能给我们一些食物,让我们不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