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混进一队胡商进了城,四处询问长寿寺在哪里,终于在修善坊前找到了一座不起眼的寺院。再三确认那破败的寺门匾额上写的确是长寿寺之后,她终于撑不住,昏倒在寺门前。
就在她昏倒之后不久,坊前停下一辆装饰华美的牛车,车上下来一个穿着朱红色圆领锦袍外罩同色大麾的男人,眼角余光瞟到了倒在地上的阿容,神情一变,快步走上前,将她扶起先试探呼吸,确认还活着之后,将她抱起往车上走去。
那是大唐永淳元年十月的东都洛阳,阿容第一次遇见安府君。天上已经开始飘下绵绵细雪,二人头顶和肩上都被白雪覆盖。他走得很慢,像是怕碰到她的伤口。远处寺院敲响暮鼓,群鸦飞过,昭示着此后数年的茫茫暗夜。
多年以后安府君也想过,若是那时阿容醒来,第一个看到的人是自己,或许后来很多事情都会不一样。
再睁开眼时,阿容发现自己睡在一个干净整洁的小屋中,之前染血的衣服已经被清洗干净,整整齐齐叠放在她枕边。她躺在床上望着天,想起她在过往数年里接连离她而去的那些人,像是失去了张口说话的能力。
房门被拉开,一个身穿绿衣的女子走进来,端着一碗汤药。见她醒转来,欢欢喜喜地将汤药放在桌上,查完脉象才长呼一口气,欣慰道:你昏睡了这些天,只当是没救了,不料今日测脉象已无大碍,甚好甚好。
她查看身上,发现伤口都被上了药细细包扎好,于是低着头说了声多谢。
绿衣女子心疼地捋了捋她耳际的头发:那日安府君将你带回来时,浑身是血,不省人事,甚是可怜。现下汝虽已无大碍,但尚须调养,就安心在这儿住下吧。
她突然想起了什么,挣扎着起身问道:这是何处?
绿衣女子神秘地笑笑,点了她额头一下:这儿是全天下狐狸崽子们的地下老巢,大唐鬼城丰都市。
听见狐狸二字她打了个激灵,又问道:那这儿与长寿寺又有何关联?
女子扶着她坐起,又递来汤药,心平气和地解释:这就说来话长了。待你再好些了,我慢慢讲与你听。
她乖乖喝下汤药,又默默躺下。此后数日,她都像木头人一样浑浑噩噩,端来了汤药她便喝,端来饭食她便吃,无事时就睡在床上或坐在桌边呆呆望着窗外一言不发。好在绿衣姐姐话多,成天在她耳边叽喳不停,从她嘴里得知了她叫十三娘子,明面上是李府君的门客,实际上是府中豢养的众多刺客中的一位,从前都是亡命徒,来了丰都市做刀头舔血的行当。
说起安府君,十三娘子语气就激动起来,像是在讲什么传奇话本。她说,在这丰都市中,无人不知安府君,这位地下城的实际统治者虽然看起来年纪尚轻,却据说是百年难见的纯血妖狐涂山氏的后裔。狐族以善魅著称,灵力差一点的只能略微修改自己的容貌,灵力最强的据说便能制造幻境,大的便如传说中的海市或蜃楼,无边无际,囊括万物。因此自他掌管丰都市以来,往日被废弃多年的妖城日渐繁盛,不仅有狐狸,也成了其他妖兽们躲避地上战乱与仇杀的庇护所。
就这样过了数月,直到某天年节将至,窗外飘飘扬扬又下起鹅毛雪,窗外院中几丛青梅盛开,十三娘子就嚷嚷着要带她去院子里看雪。
怕她身体刚好又受寒,十三娘子特意在院中摆了一张矮榻,又备了个暖炉搁在旁边,把阿容包成个粽子放在榻上,这才拍拍手坐在旁边,两人一边剥着橘子一边看雪景。
丰都市无昼无夜,永远是青色的天光,偶尔可见如同银河一般的星群在远处闪烁,据说是龙族隐在云里飞过,那覆盖天地的银河只是龙的几张鳞片,无声无息地划过地下城的边界。
她无意识地喃喃了一句: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她想起阿翁尚在时,常与她讲老庄。他虽不入道门,却杂读经史诸子,尤爱读庄子南华。他常指点着其中若干章让她背诵,说是以后会慢慢了解其中的意思。
此时,她坐在榻上,呆呆看着无边无际的雪从天上飘下,嘴里却开始默诵那些段落,当初不明所以的断章此刻却一句一句连在了一起。
她从榻上站起来,将厚重外袍脱在榻上,走进雪地中,捡起一根树枝,比划出一道剑痕。那些天台山下练剑背书摘草药的日子,如同滚滚江流,连绵不绝地涌入她脑海中。
她比出第一个剑势,挥剑向前,带动一地白雪飞起,梅花从树上掉落,天地纷纷扬扬一片银白。
她一边舞剑,一边背诗,剑气如虹,渐渐忘记了身上的苦痛,心头热血一路泵入四肢,只觉得酣畅淋漓。
轻天下,则神无累矣;细万物,则心不惑矣;齐死生,则志不慑矣;同变化,则明不眩矣。
众人以为虚言,吾将举类而实之。以生而若死,终则反本未生之时,而与化为一体。
死之与生,一体也。
一曲舞罢,天地间只剩下一片白色,她在天地中茕茕孓立,心中却从未像当下一般皓如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