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觉得反正都是要给人看见的,站在这里说话反而有种见不得人的嫌疑,不如走一走来的不那么鬼祟。藤原桥看她那样子跟在后面大声笑了,常安瞪大了眼,有些无奈他的胆大。两人并排走在这段昏暗狭窄似的甬道小路。
怎么就这样睡觉?
这真不算一个美好的开头。
他的语气平常似俩人昨日才见面,可他们已经分手半年了。常安想到自己在这儿的大半个月,她带来的衣服远远不够换洗,又出借了几条裤子,粗糙的木板床硌得她本来就艰酸的脊背生,还有吊着木屑的桌椅板凳,开合时因为老旧而吱呀作响的每扇木门;没有热水的洗澡间、炎热的没有风扇的暑气,病房内痛苦嘶哑的呻yin和喊叫盖过收音机音乐的每一天。
藤原少佐你晚上会换睡衣吗?
上次她在他的办公室看见了名字牌,这次她也看清了藤原桥的军衔。
藤原桥被她问的愣了一下,很兴奋,她果然还是一如既往的敏锐,一如既往的聪慧。笑着摇摇头,背着手一副悠闲看风景的姿态,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心情畅快:能在这里遇见你,我很高兴,也很快活。他其实很担心她在这里的安全,以为自己和她见了面也不会轻松多少,但估算微微错误,有她在身边,自己的心情又能糟糕到哪里去呢?
常安抿紧嘴角没有停下脚步,藤原桥只好绕到她面前让她站住。他把帽子拿下来,认认真真扣了脚跟,朝她九十度弯腰,低下了头, 在下藤原桥,日后请多多指教。
他很郑重,希望常安能重新认识真正的自己。常安鼻子有点酸,她实实在在想不到两人还能见面,像他这样活生生出现在眼前,梦里都不曾奢求过。他低着头,常安看见头皮上的发丝簇着短尖,发际线并不平整,有点像地图弯曲蔓延在饱满挺括的额头和脑颅。
忍不住在想,他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
英气的年轻男子,日军的指挥官,眼神明亮,肆意狂放,全然不在意四周看过来的哨兵。是了,他原本属于这里。
好在常安每件衣服都有用针线缝上的鲜明的红十字臂章,两人的身份凑在一块还不至于太尴尬。从战场上退下的士兵神色疲倦,布满灰尘和血迹的脸苍白消瘦,眼中显出报复性的狠恶,嘴角颤抖着,时不时爆发戾气。是西乡私下特别叮嘱她,他曾经隐晦地提到过日本女护士夜间所遭受的轮番强、暴,虽然国际红十字不等于日本红十字,但他也不敢打包票,有些战争中的丧心病狂者不会轻举妄动。
常安往前错身走了几步,开口评价:藤原桥是个好名字。她微微弯了嘴角。
藤原桥看得出来她是高兴的。
其实再怎么故意疏远,两人一但碰到一起,多年扎根的相处氛围就会再次复燃,从眼角到眉梢,从一个表情到一个动作,是藏也藏不住的。就好像应该这样,就是这样的,都不是小孩子了,她和他都没有玩赌气和过家家的需要。两人如老友重逢说些不紧要的琐碎寒暄。
你真的是二十六岁么?
二十七。
你是不是又派人监视我,在这里遇见实在太过巧合。
藤原桥一直露着浅浅的酒窝,嘴角边两道括号,脸上的棱角冲淡到柔和。
我倒是想,但这是在打仗,不是这么随便。
这道理她很懂得,低声呢喃,嗯,我想也是......
这是缘分。藤原桥一本正经地说完,靠近一点悄悄问她,尾音上扬,不同于死气沉沉的战场的一种期待:你什么时候走?
两天后吧。
常安看着藤原桥收了笑容。
藤原桥的心情由内而外都是矛盾重重。一方面他绝对不放心她在这里吃苦冒险,战场太不安全;一方面又止不住地希望她留在自己身边等武汉之战结束。俩人重逢的时机不上不下,错过这次机会,再找她便难了,奈何形势特殊他抓不住她。要是她决心离开,他也没有把握拦她拦得住。沉默良久,常安忽然不在继续向前,转身往回走。
藤原桥望住远处好奇的哨兵,短暂对视后哨兵瞬间把眼珠子转回前方。他像来时那样大步跟上追问:你还生我的气吗?
探照灯照过,帽檐为他洒下一片Yin影,他的脸像电影里的人那样黑白瘦削,起伏的唇角紧抿。
常安凝住眉:没有了......已经过了太久。
他紧张着:我一直在找你。
我当时想,你要玩命,我就陪你好了。
常安停下脚步,抱臂看向他。
和她在港口分离的那一刻,那种失控感和无力感让他受挫,他不允许她离开,更不允许她奔赴危险。能接近她的办法便是上战场,哪里有死人,哪里就有医生。他在赌,他从来都是赌徒,见到她的那一刻,他知道自己又赌赢了。
常安看不了他无辜的神情,脆弱到她会忍不住想要心软。半年来她想到要和这个男人和解。现在她做到了,她想珍惜每一个故人,珍惜每一次当下。马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