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段时日娄襄夜不归宿,回到居所已至五更,后来连白日也瞧不见影子。他不再管教娄昙,任这孩子当风雨里的一棵野草,哪天心血来潮记起了就塞给他一碗凉透的清汤,或摸一沓减字谱叫孩子钻进去死磕。
他忧怒交织,心底深处又滋生着悔意,扬手将琴打偏了三丈。
“……罢了。”琴灵故作平静道,“手摊开放好,接下来不管多疼,都给我忍着。”
等辟烛感到琴主有难再出古琴时,娄昙昏倒在琴边,肆虐的风雨从半开的窗棂里扫进来,猛兽一般打在他发烫的脸上。
“我……我怕弹得不好。”娄昙头压得更低了,“辟烛,我这么笨,师父他会不会不要我?”
辟烛没料到他会认出自己,哑然失语,片刻才道:“怎么,他说过诸如此类的话?”
小东西继续装傻充愣。
无坚实之基而硬承万钧之重,迟早折成两截陷入泥淖。
亦多可悲。
阿昙曾问:“为何三闾大夫要投江呢?”
“辟烛。”
“碧珠!”
琴师娄襄成了为权贵掌控的一枚兴不起多大风浪的小棋。与虎谋皮固然冒险,在他看来是稳妥折中的活路,全了他那颗日夜瑟缩的良心,也能保阿昙衣食无忧。
“谁允你如此?!我……你师父授你琴艺,不是让你糟蹋琴的!”
他低了自己的头,没让琴折了风骨。晏帝瞧他面皮还顺眼,于是这琴师又泡沫似的浮上水蹦跶几下,过了段光鲜日子就给戳破了。
若是如此,从众合流也是可取的活法。可他很有些天真,妄想取个两全的法子,既不辱没屈就他的琴道,又好偏安一隅度日。
小儿懵懂,不明白他方才真正成了古琴辟烛的主人,亦不知从此往后将与琴灵同休共戚,宿命相连——到底是看大的孩子,哪怕外头裹着一层层隔绝尘缘的厚壳,里头终究绵软得很,摁一记就留了经年褪不去的印子。
他也有求必应地答他道:“‘臣之事君,有死无贰,此人道之大伦也。’ 由此推之,臣之事国
“碧、珠?”
辟烛白日在小家伙面前扮着温和的娄襄,此时不觉冷下颜色,板着脸逮住两只瘦小爪子:“还敢躲?”
“……碧……珠?”
“娄昙,你实话告诉我。这是娄襄弄的?”
师父,而是——
头几年晏帝尚装装附庸风雅,命鼓《猗兰》 ,娄襄琴艺殊绝,足以安常履顺。琴可怡情抒志,却不合逸乐助兴,晏帝骨子里爱极寻欢作乐,装不得一时半刻,到后头转投靡靡郑声,网罗来的琴师日子也就一天比一天不如意。
如是反复再三,享受百年清净的琴灵终于忍无可忍:“娄襄,你徒弟借我一用。”
耳畔摧耳魔音不绝,琴灵温温雅雅一笑,毫不含糊把赖在身上的娄昙推开:“由你教他,成立之后只怕男女不分,不如我来。”
辟烛刷地撩起他的袖子,露出手臂上青紫的掐痕。
而纵他千防万防,也终无法不沾因果。
娄昙走过死关后,辟烛化作娄襄,每日于梦中教他习琴。
娄襄得意时溺于安逸,凌云壮志早抛掷九霄云外。至月上中天,国都外流民衣衫褴褛、饿殍遍野的景象偶尔会像一颗尖而细小的石子砸在他心头,当他辗转反侧时,又默诵先贤教诲,被可能挂在头上的弑君罪名压得憋闷难当。他还以娄昙年幼为由推诿,救人一命,便该送佛送到西,孩子路还长,得有人看护着,熬一日算一日吧。
承乾十九年某个雨日,娄襄没耐住砭人肌骨的寒湿雨气。不知抛到哪个旮旯的愿景针尖似的冒出来,他就着一时冲劲,怀揣承自恩师的沾灰印信闯入雨幕,再没回头。
娄昙反应极快,田鼠躲狸奴似的把手缩进宽袖里去。
境况每日愈下,从克扣的几纹银锭到只有一片白菜充作调味的汤水,写尽不得志者的际遇。
辟烛琴得灵力于造化,本当源源不绝,但要在满足琴灵维持实体同时温养多病幼儿也属万难。他大多昼伏夜出,潜入娄昙梦中传授琴课,乃至传授先贤之道。若灵力充盈,则借娄襄皮囊照料这令人忧心的小东西。
娄昙不答,乖乖地摊开双手让他方便上药。辟烛头一回做这事难免有失轻重,错手戳到他的手臂,他连忙把呻吟咬在齿间。
“……辟烛。”
“再跟我念一遍,辟——烛。”
辟烛右手捏住娄昙的小指,扎破指腹,挤出一滴血珠,左手抽取一根琴弦稍沾些许。娄昙本并不感到很疼,反倒是目睹琴灵执弦穿透躯体痛得站立不稳,感同身受地疼了起来。
辟烛不欲多牵涉世事,娄昙开始识字后就避而不出,对此一无所知。
一夜,辟烛被琴声惊起。
娄襄心惊胆战:“怎么?阿昙惹着你了?”
琴灵认主后灵力日见衰竭。
那小东西勾拨琴弦,指头充血也不肯停,几近走火入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