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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漠,沙漠。这沙漠像一张巨大、滚烫的嘴,吞噬了一切。头顶悬着火轮般的日头,无处躲藏。像要将腹部切开,扯出心、肺、肝、脾、胃、肠,拖得长长的,长长的,晾在这赤裸裸的天光下暴晒。看得见的,看见的是融浆,看不见的,嗅到的是血腥。沙漠似一个巨大的战场,金戈铁马,声如裂帛。
冷山软绵绵倒在黄沙里:“大雷,大雷……我走不动了,我受不了了……”蒋大雷浑身浴血,汗水和着脓水向下淌,一道黑一道红。他二话不说,卸下行李系在脚上,背起冷山,身体晃了晃,咬牙稳住,一步一步向前走。他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还要走多久,只是觅着本能,朝着幻想中的绿洲行进。生的希望和死的恐惧驱使着他,在他耳边低语:活着,要活着,活着把冷山送出这个鬼地方……
天地旋转起来,无数个日头在眼前飞舞,张成无数血口,露出尖利的齿啃咬他的骨rou。活着,活着,就快到了,再坚持一秒,再坚持一分,再坚持一小时,倒下就什麽都没了,倒下就看不到冷山,看不到一切了……风卷着沙呜呜作响,像呐喊,像嚎哭,像死在沙漠中亡魂的悲泣。
夕阳西下。
冷山接过蒋大雷递来的烤rou:“大雷,五六天了,rou是不是快吃光了,我们又要挨饿。”蒋大雷紧紧盯着篝火:“怎麽会。还有很多,很多,吃不完的。”他喃喃自语:“一大只死羚羊,一大只,秃鹫没吃几口就被我发现了,还剩很多,很多,我都带上了……”
冷山埋头继续嚼rou。过了不久,他的寒毛噌噌竖起来,面色变得青灰,牙齿咯咯作响。
他的手一抖,rou掉到地上,粘了一层沙。
“大雷……”冷山浑身打颤,“过来,让我摸摸你的腿……”蒋大雷一震,转头死死瞪着冷山:“干什麽!你不要过来!”冷山抖抖瑟瑟站起身,向蒋大雷的方向走去。蒋大雷发出一声恐怖的怪叫,跌跌撞撞向後爬:“你不要过来!你不要过来!”冷山朝前一扑,两人摔进沙里,滚来滚去。
“啊────────啊──────────”蒋大雷哀嚎,“你不要动!求你了!我求求你!”
“蒋大雷!”冷山大吼,眼泪奔涌而出,“蒋大雷!大雷!大雷……”
蒋大雷停止挣扎,脸歪向一边,紧紧闭着眼。他拼了命忍住泪,再也不说一句话。
冷山伸出手,轻轻把蒋大雷的裤腿卷上去。从脚踝开始,慢慢向上摸,脚踝,小腿,膝盖,大腿……接着又从脚踝开始,脚踝,小腿,膝盖,大腿……再一次,脚踝,小腿,膝盖,大腿……着了魔般,一遍,一遍,又一遍……
冷山张着嘴。“噫……噫……”他想说什麽,可是说不出口,嗓子被堵住,眼泪鼻涕决了堤,糊得满脸都是,亮晶晶一层。
那两条腿细得像麻秆,凸凸凹凹。rou被一片一片剥掉,只剩部分肌rou筋键连在骨上。为了止血,伤口被烧成疤,硬硬的。化脓了,又臭又粘……
“噫……噫……”冷山低下头,眼泪掉在蒋大雷腿上,凉凉的。他的脸皱得像麻花,哭得好丑,一点也不漂亮了。他伸出舌头去舔那两条腿,舔一下,停一下,嗓子里发出咕咕的声音。“噫……噫……大雷……”他把整张脸埋在蒋大雷腿间,肩膀一抖一抖。蒋大雷死死咬住牙,硬是没吭一声。
冷山舔完蒋大雷的腿,又去舔他裸露的上身,一直舔到脖子,舔到脸。眉毛、眼睛、鼻子、唇……他的泪哗哗流淌,像那夜的雨水一样,快流干了。
“噫……噫……”冷山紧紧抱住蒋大雷的头,想就这样把他掐死,让他死在沙漠中,死在自己怀里,死在他把身上的rou割光之前,死在死亡Yin影尚未降临的这一瞬。死了,就一了百了。可是他没有,他只紧紧地、紧紧地抱住蒋大雷的头,一遍一遍吻他,正如一次一次吞下他的血、他的rou……
蒋大雷在冷山耳边轻轻说:“山,我们上路吧,一分一秒都不能浪费。”
冷山一动不动,静悄悄的,眼泪流干了,就流出血。蒋大雷站起身,收拾好东西,背着冷山,向太阳落下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