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我睡不着,就一路漫无目的地闲逛到了荷池。过了这座桥,就是更内的一个圈了。
有一个东西忽然撞进我怀里,还哭着抱着我喊爹。
她抱得很紧,我挣脱不开。情急之下我稍一用力,她就掉进了池里。落水的声音和激起的水花一样大。
那之后水面归于平静,连一个冒起的气泡都没有。
你是妖怪吗?能在水底呼吸?
来不及细想就纵身入水救人。
颐殊
一年冬天,我掉进屋后山前的一个深坑,猎人捕猎设的陷阱。
呼喊没人听得见,洞壁上的泥土根本不足以支撑,爬到一半又摔下来,反复几次只有作罢,安静等待人来救援。大雪下着,很快覆盖了身上薄薄的一层。白雪作毯,我蜷缩在洞底小小一隅。
当我看到我爹的脸出现在洞口上方,我激动得大喊大叫,庆幸自己得救了。
爹安静看着洞底的我,不发一语。转身离去。
很快又回到洞口,手里多了一根绳子。
爹,我就知道你不会丢下我!
不要说话,保持体力。他扔下绳子,一头拽在自己手里。抓住绳子,爬上来。
于是我开始爬,眼看还有几步就要到达洞口。猝不防及地,他松开了手。
我又跌回了洞底。
这一次,比哪一次摔得都狠。
我哭着质问我爹,你为什么要松手?
爹说,绳子攥在别人手里,就等于把自己的命运交给了别人。你永远不知道对方什么时候会松手。当你决定放弃努力什么都不做在洞底等着别人来救援的时候,就已经是把命运交给了老天爷,是死是活由天定。你是幸运等到了我。若我找不到你呢?若我来晚了呢?你就等死吗?颐殊,爹不是每次都能赶得及时来救你的。
你不能总是站在命运身后,等着命运推你向前。而是要做那个主宰自己命运的人,尽管人生不是一帆风顺,但却是逆流而上。掌握主动权,意味着就算受到伤害,也做好了准备,比被动承受别人给的一切好得多,受到的打击自然要小些。
我不愿见你变成传统的女子,随波逐流,逆来顺受,没有自己的个性喜好、喜怒哀乐,只一味地顺从夫君,男人的附属品,也从来没有按照传统要求过你。因为我希望,你可以选择,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想要的未来——我知道那很困难,意愿不总在你自己手里,但还是要尽可能地自己去选择。记住,你自己做的决定,总比别人强加给你的好。
或许我忘了那时我的伤口有多疼,但我永远记得父亲说这话时坚定的神情,那般不容置疑,绝对不会心软。我咬咬牙,开始徒手攀登岩壁,一次次摔下来,一次次又爬上去。父亲就在旁边看着,冷眼旁观,不管我有可能伤得多重,都绝不出手相助。
几个时辰里,他就一直陪着我,直到我靠自己的力量,爬出了那个坑。
虽然明白父亲的用意,但年少,意气用事,还是生了好久的气,他怎么哄我都不管用。后来我听说,那天他找了我一整个晚上,冰天雪地,天寒地冻,身体不适,还一夜不寐,再加上那几个时辰。
我在那个大雪纷飞的梦里醒来,眼前却没有寒霜如盖,只有月光如水。
有人站在这如水的月光下,半个身子都在剪影里,看不清他的脸,出于礼貌,他站得离我有些远,端正且恭敬。
这一刻,静谧如画。
如果不是屋外的蝉虫蛙鸣,我会以为自己仍然身在梦中,隐约听见阵阵琴瑟笙箫,古弦声起,但我浑身湿透,难受得紧,嗓子如梗着一块东西,上下不能。我侧头看到他,朦朦胧胧又有眼泪跑上来蓄满我的眼睛,模糊了视线。
于是我哽咽着道,“我好难受……”
他赶到我身边,坐到床边,把手放在我的额头上,声音焦急,“哪里难受?”
我说不出来,我话都说不出来,我能说什么,我一睁眼闭眼就是刚才那一幕,又跳转到我爹,洞口上方冷峻漠然地看着我的脸,说掌握自己的命运,你做得到吗。
我做得到吗,我真的能做到吗,一个女子,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渺小卑微,滚滚的车轮下小如蝼蚁一般,不自量力伸出螳臂当车,竟还妄图主宰自己的命运。
但我差点就放弃挣扎,以为我的命运就是如此了,我救不了自己,救不了任何人,连不甘沉沦,负隅顽抗都做不到,一时片刻懦弱到竟想着放弃,不如就这样吧——这世间有千千万万个与我同样遭遇的女子,微不足道,呼喊声之轻不被人听到过罢了。
安然地死亡不会比活着的内心挣扎更好过,活着若是深痛的苦难,死亡不过是心灰意冷失了求生的意志,反过来便要受世俗的指责,那伤害甚于死亡的恐惧凄惨。不中用的是我,废物的是我,我让爹失望了,娘有在天之灵也会怪我吧,我让他们失望了。
模糊之间听见他一遍一遍问,“哪里难受……告诉我……不要昏睡过去……”
“我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