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缓步走到大堤顶上,步伐与焦急的河工们全然不同,芙蓉回过头去,发现是蔡洋朝他们走来。
此时的蔡洋一介布衣,全身早已被暴雨浇透,他从容下拜,行三跪九叩大礼。
芙蓉冷道:“你现在跪我,是后悔,还是道歉?你引来腾蛇作祟,考虑过沿岸百姓生死吗?”
“此一跪,谢刘王方才救命之恩。”蔡洋拜完便站起身,复又傲然道,“然,我不曾后悔,亦不会道歉。先王知遇之恩,不能不报。”
“先王是你的伯乐,可破坏大堤、与妖魔为伍,致使开阳数万百姓流离失所,这就是陶唐的股肱之臣吗?”
蔡洋语塞,看到麒麟伤痕宛在的右前腿,反诘道:“这样的百姓,差点杀了您的麒麟。”
芙蓉心疼道:“是的。我们要保护的人,和要杀了我们的人,是一体的。就是这样的人们构成了柳国的一切。我希望他们能学会自由思考,自主辨别是非对错,所以他们首先得自由。当他们自由,我和刘麒就会面临这样的风险,但,值得。”
蔡洋冷笑:“看来你还没学会人言可畏。”
“但我知道什么是良心。这个世界不存在纯粹的共和和法治,柳国的法治也只是从天帝手中偷得的寸许微光,但陶唐身死,柳国依旧有惊无险地走到了今天,正是说明制度的成功,人对国家命运、社会民生的影响已经减到了最小。你该庆幸,你活在这个制度之下,我不会无缘无故杀了你。”
“我在践行先王遗政,你有什么理由杀我?一切混乱皆起于简昀作乱、百姓无知,与我何干!”
“让百姓摆脱玉座空悬时的兵戈动荡,让制度成为百姓的依靠,而不是王——先王至死初衷未改,哪怕我不认同他的手段。先王不忍伤害百姓,你却拿开阳大堤作为筹码,你又怎敢说自己践行着先王遗政?”
“你想做柳国的月溪,是吗?”相柳突然问道。
蔡洋脸色有一瞬间扭曲。
“惠侯月溪无论如何都无法摆脱亲手弑杀峯王和峯麟的罪状,而你,带着监察司一众在堤坝上的一顿呼号,兵不血刃,我死于腾蛇之口,你功成名就。”
——就连他刚才去而复返跪谢刘王,都是为了树立自己恩怨分明的伟岸形象,为了让未来的看客们更相信他所作一切皆为报先王之恩。
蔡洋讽笑:“台辅太高估我了,月溪手握兵权,方能逼宫自立,我又有什么?哪敢向往假朝万人之上的荣耀?”
相柳嗤笑:“我又没说你向往的是假朝冢宰的荣耀。我想说的是,你想效仿月溪愿为百姓冒天下之大不韪,为求百姓生,敢叫君王和麒麟死。”
蔡洋气结。
相柳的声音冷了下去:“即使简昀留给你简氏部分兵力,即使你还能鼓动端州军士与你揭竿而起,即使我真的死于悠悠众口,你依然做不了柳国的月溪。”
蔡洋不服道:“我为端州侯时亦统领四方,能力不比茶嫣差,若有假朝,我缘何成不了冢宰?”
相柳讽刺道:“你会这么问,便说明你不能。你在端州对属下处女血罪行的掩盖、你在烈酒居上对我的诽谤诬告,都是你不能登临假朝的明证。你若真的如此不服,那便质问苍天,为何陶唐禅位之后,你没受命于天成为新任刘王?”
蔡洋还想再辩,又忿忿闭嘴。
天命未曾眷顾他,难道是天错了?
芙蓉从乾坤袋中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递给蔡洋,蔡洋展开来看,是他当年在直阳为了包庇拐卖人口罪行发布的布告。那布告上把一切罪行推给了直阳县令,那些陈旧的墨迹被瓢泼大雨冲得晕染开来,黑沉沉地看不清。
这些连他自己都要忘却的事情,芙蓉替他一直记着。
芙蓉道:“你敢肖想假朝冢宰之位,敢勾结大妖行谋逆之举,我便不指望直阳这小小罪行能让你良心发现。但哪怕你只是嘴上说说‘报先王知遇之恩’,你也不应忘记,先王把端州交到你手里时,在你身上寄予了何种期望。先王以国士待你,你的‘以国士报之’,便是杀了我和刘麒、让柳国再陷动荡?”
芙蓉的质问字字铿锵,蔡洋浑身巨震,芙蓉却余怒未消,愤而从他手里夺回布告,团成一团拍到他胸口上:“你记住,你的罪状无需罄竹难书,只需比这张纸上的再多一条,甚至只多一个字,即便我仍未拿到实据,我也会想方设法让你、你身后的端州一系、监察司一系,与这布告上的受害者一起长眠!”
蔡洋心下一紧,隔着雨幕试图看清刘王的神情,他仿佛在她眼中看见了刀光,又仿佛那只是雨滴闪花了眼。
他陡然意识到,他们都小看这个新王了。
刘麒当年的铁腕维稳给他们留下了太深印象,以至于他和简昀都误以为只要刘麒身死,柳国至高王权便唾手可得。
可惜他们忘了,柳国已经迎来新王了,新王不是只知依靠麒麟的无知小儿。她经历了阿翠之死和监察司覆灭,经历了河口凌汛和暖衣阁反水,经历了半兽之困和简昀刺杀,即便她还稚嫩,但她已然学会以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