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身处漆黑的隧道里,铁游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仿佛没有方向,“没有人指使我,全是我自己做的。”
“你真的以为我忘记了吗?”李高登说,“那天我们从楼顶掉下去,我快死的时候,你已经跟我说了真话。”
铁游也想起来了,在安全网上,那场欺骗游戏中,他说的唯一一句真话。那时,他只当李高登是个死人,他救了这么一个死人,他恨过的人。
即便如此,铁游依旧没有给出答案,反而承认了自己漏出的马脚,“你知道又能怎么样?是想死得明白些?”
他的话斩钉截铁,没有松口的余地。火车驶出隧道,到了光亮处,李高登看到铁游的脸色铁青严肃,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神情。李高登自知问不下去,只能再度闭上了眼睛,继续在暗中想办法。
火车整整走了一天一夜,最后停在一个小县城的站台上。
李高登被铁游拖下来,站台吹来一股夏季热热的风,吹起了李高登额头的发丝,风中有一股土地的腥味。李高登抬头看了看这个车站,围着车站站台的墙壁斑驳了一大块,整个车站弥漫着干燥的热空气。车站周围看不到高耸入云的建筑,也没有高大的树木,只有几簇灌木贴着围墙生长,铁轨从很远的地方延伸过来,经过繁华的大都市,喧闹的城市,最后伸到这个小县城,轨面锃亮,而轨道下沾满了锈迹,下面隐藏着疲劳的微小裂缝。人可以停下来,而铁轨还在继续走,往更荒凉的地方走去。
但这还不是铁游的家,他们出站后,站外围了一些吆喝坐车的男人,围上了他们两人。铁游推开那些人,拉着李高登的胳膊坐上专车大巴,李高登在窗边,看着大巴从县城开裂的小马路驶过,路边慢慢变得荒无人烟,随着路越来越破,车越来越颠簸。大巴接连停在不同的山脚下,行驶了两个多小时候,到了最后一站,一个狭窄的山口,被两座大山夹在中间。
此时车里的乘客已经下完了,李高登下车后望着眼前的山头,只有一条两米左右宽土路进山,连车都开不进去。山脚下支棱了个棚,棚下拴了一只大驴子,驴身上套了个两轮板车,一个头发胡须花白的老人坐在驴子边,穿着露胳膊的白色接扣短袖,看着又破又皱,头上扎了个做工的白头巾。
那老人抽着旱烟,见大巴来了,立马朝铁游招了招手,还没等他下车就开始喊:“铁牛啊,你nai叫俺来接你,快上车。”
老人坐在车前赶驴,一直和铁游唠嗑。李高登和铁游则坐在驴车里,在土路上摇摇晃晃,李高登一直看着前面的大驴子。
“怎么了?”铁游问。
李高登听着驴子大喘气,有些心疼地说:“驴子载我们三个人,很累吧。”
“不累怎么叫驴呢?”老人突然笑了起来,往车后看了李高登一眼,“铁牛,这是你朋友啊?长得这么俊,看上去反而像你媳妇。”
铁游也大笑起来,强行扯过了李高登的胳膊,搂在自己怀里,得意洋洋地说:“当然是我媳妇。”
听到此话,老人并没有很惊讶,只是不停地摇头,止不住叹息说:“他只能干活,又生不了孩子,你买亏了,白给家里添碗筷。”
“还真当我愿意吃你们这碗饭似的?”
李高登故意说给铁游听,别过了眼睛。此时外面的太阳很毒,李高登脸上被晒伤红了一圈,热得汗流浃背,身上的衬衫都shi透了,整块黏在背上。前面的驴子在山窝窝上下不知道走了多少圈,李高登坐在摇晃的驴车上,又热又晕,几乎要晕车呕吐。尽管睡一会能舒服些,但是他不敢睡,反而强行撑着眼皮,记着能出去的山路。
这是他仅仅从图片里见过的景象,黄土高原被风雨冲刷,土被冲走后,剩下沟壑分明的山架子,仿佛就像一个人失去了血rou,只剩一副骨架,又像巨大树叶上沧桑生长的脉络,沿着天空显得起起伏伏,几乎没有绿色,满眼的黄沙高坡与天空交缠,最后消失在天际线的云霄之间。
李高登想到了科罗拉多的峡谷,极致裸露的山体。当山没有了树木陪伴时,总是看上去孤独而苍凉,李高登被这些奇特的山脉吸引,甚至忘记了身边的铁游。
眼前的高山,比城市中任何一座高楼都要高,天际线却是沿着山脉规律的起伏,自然造物,天生舒适的节奏感,不似城市那些直插云霄的高楼,野蛮地连起了天际线。在李高登看来,那些高楼仅仅在追求更高更牢,丝毫没有考虑整体和谐性。
建筑,是凝固的艺术,也是需要节奏的。
看到这些山脉,在这小小的驴车里,他忽然想明白了许多,心中涌上一股兴奋感。铁游虽然和老人在说话,余光却钉死在李高登身上,突然看见他笑了,铁游心里直打嘀咕。此刻的李高登不该高兴,应该哭出来才对。
大驴、人和车在山沟中显得无比渺小,一个人影都没看到,直到远处大山对面传来山歌声,这才有了人烟。远山云下的黄土坡上,一些蝇头大小的农人在半山腰劳作耕地,高高的山头上有一抹鲜艳的红色,是黄土坡中难得的色彩,歌声就是从这抹红色发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