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维多利亚将所有的情绪吞咽下去之后,另一种味道弥漫上了舌根——像是酒后的回甘。在这种难以名状的味道和威廉的道歉声中,她的视角终于与威廉的重合:她看见她仰慕的男人也在仰望她。
爱上一个人的征兆之一,就是你会忧虑:我配不配得上她/他?你会美化、理想化对方。即便对方是你在沙滩上捡到的奇形怪状的碎玻璃,你也会将其看作未经打磨的钻石;你会感到渺小,并且总给自己否定的回答。于是在对方视线所及之处,你把自己装扮成一个更理想的人。而你最无法忍受的,就是在她/他的面前出丑。
维多利亚眼前浮现出一片暗黄色的荒原。天空低垂,午后的云贴在远处的山岗上,如水一般流过。原野上低声咆哮的风涌进了她的耳道——她回忆起多年前一次久别重逢:在她跟随改嫁的母亲搬到下黑松省的第一年秋,威廉乘着飞艇来看望她。那是威廉临时起意的决定,因此他没有来得及提前告知维多利亚。当他的皮鞋踩上那个南北边陲小镇的草地时,她才刚在表舅家的农舍里用完午餐。于是那天下午,他们在威廉赶去农舍、维多利亚步行回家的路上不期而遇。维多利亚清晰地记得那天的风的味道:因为即将下雨而有些闷热的草腥味;她记得她第一次发觉,穿过荒原的那条无休止的坑坑洼洼的泥路太短,她和威廉单独相处的时间也因此被缩短;她更记得那日午餐时,表弟不小心弄脏了她的袖口——在右边的袖口上面留下了一滴毫不显眼的油渍,于是她在更衣之前都把右手优雅地藏在身后,不愿让威廉看见——仿佛那是一种见不得人的缺陷。而相比起这一点油渍,令威廉感到羞耻并极力想要遮掩的,是他所认为的自己灵魂上的缺陷。威廉花了几年时间去学习如何与内疚相处,如何习惯同仁的不解与鄙夷,如何重新认识自己,如何接受父亲的失望和罗茜的期望……但他不能学会如何面对维多利亚——这始终是因为她是那个特别的人。
想到这里的时候维多利亚笑了起来。先前她对罗莎林在书中的描述半信半疑,但她现在相信了——相信是爱情的臂膀扭曲了她的真实的影像。
“我很想你,利亚姆。这些年,我没有一刻停止过对你的想念。” 维多利亚说。威廉放低了姿态,他的示弱自然而不留行迹地完成了维多利亚角色的转变:现在她不再是感情中的索取者,也不是受照顾的被动的那方,她也变成了给予者;她从心理上的“受害者”角色中解脱了出来,于是不再向威廉索要合理的解释,而是主动向他迈进了一步。
她说完之后轻笑了两声——从鼻腔里发出来的极其细微的、听起来像是被包裹在蜂蜜里的笑声。威廉万念俱灰的心因为这样的的笑声开始活跃。他太想念这样的笑声,以致于在听见其他人发出相似的笑声时,会生理上感到胸口发疼。
维琪脸颊上红晕常驻,所以那不能成为她情绪变化的指示标志;她的双唇也不听从心声的指挥,常常刻意掩饰真实的感情,吐出些傲慢而冰冷的字眼;她眼睛里饱含的情绪太丰富,威廉没有把握自己总能准确解读——尤其是在她的眼神受到过警校的训练之后。但唯有这样的窃笑是她害羞的证明。他知道维琪从来都没有意识到这个小习惯,那完完全全是她真情实感的泄露,于是更加珍惜这样的笑声。
威廉的手指又开始轻敲起大腿。他庆幸维琪没有变,而她那层为了得到应得的重视与尊重而故作故作久经世故的外壳也正在褪去。威廉因此坐立不安,像是一位观看自己最喜爱的戏剧的观众,即便已经看过同场演出不下十次,即便已经熟记每一个演员的每一句台词,还是在最期待的桥段即将上演前激动难耐。
“残酷的现实啊。”维多利亚说。“听起来很老套,但我还是忍不住感慨:现实总是差强人意。”
“是吗?”威廉答了一声,表示他乐意侧耳倾听她这么说的原因。
“噢,别提了,警校和警署也完全不是我期盼的那样——也许说三天三夜都说不完。”她语气带笑地说。“不过公平地说,我不该抱怨警校的生活,因为那时候我的理论考试成绩总能名列前茅,这在Jing神上给了我很大的满足。至于总带给我烦恼的——”她叹了口气,“我想你应该听到过乔治的调侃:该给我换一把带镶珍珠母手柄的配枪,毕竟那在我身上只是一个装饰品,华丽点的更适合女人。”她对威廉耸耸肩,表示,“由始至终都是类似原因。”
“另外,我还做了一个人生中最失败的决定:让乔治成为了我的债主。”
“这是为什么?”威廉问。
“这就不得不提起我母亲了。”维多利亚说。“出于什么原因我不清楚,也不想妄加猜测,但是父亲在海上过世后,她迅速地改嫁,开始了新的生活——就像是已经筹划了良久,迫不及待要实施计划那样。她让我们姊妹三人都改了姓,也不再与前婆家或是父亲的朋友来往,迅速地抹除了父亲在我们生活中的所有痕迹——也许是‘讨好’新丈夫的方式吧,毕竟那位布鲁克先生应该是觊觎母亲从父亲那继承的遗产才跟她结婚的。就是从那时起,我们的关系渐渐疏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