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多利亚没有作声,但是威廉在她的呼吸中听到了追问。
她似乎又靠近了些。威廉发觉房间里有些闷热,于是走到窗边,打开窗户让凛冽的空气进来调和室温——即使他不能确定让他感到闷热的是屋内熊熊燃烧的炉火,还是方才维多利亚辐射来的摩挲过他双耳的体温——但实际上她并没有靠得那么近。
“在离开医院以后,为了躲避批判的目光和隐瞒家丑,我会在工作穿着得体地出门,假装我还在从事受人尊敬的工作。”威廉对着扑面的冷空气说,沙发上的维多利亚只能看见他的侧影。“但是在偌大的孪流城里,我只会选择在海港北岸的那几间装有落地大窗的咖啡馆里度过我浑浑噩噩的白天。”
“因为海港北面的咖啡厅都建在地势略高的地方,坐在窗边就能看见整个海港。”威廉凝望着窗外翻涌的雾海,继续回答维多利亚无声的追问。
“每个周末和某些工作日,你会出现在港口,和欢迎归航军舰的人们站在一起唱凯旋歌和圣歌。你总是带着一束花——不是千篇一律的康乃馨或者代表皇家的蓝铃花,你总是Jing心挑选最鲜艳的郁金香;你不会像大多数人那样,把花献给军衔最高或是勋章最多的军官,而是把花给躺在担架上的伤员。但是你去港口的时间不固定,有时是周一,有时是周三;有时是早晨,有时是下午——有几次是在天黑了之后。所以要确保能够看见你,我必需在窗边坐上一整天。”
他仍然注视着灯光闪烁的夜,仅用聆听的方式等待她的反应——这样他便不用目睹维多利亚满面愠色地离去;而她只是安静地注视着他。
那层轻薄的窗纱在冷风中浮动,半掩着他的身躯。屋内的灯火只能照亮他的背影,冬夜的深沉给他的正面罩了一层灰;窗外透进来的光只强调了他的鼻梁和眉骨,因此他的眼眶显得更加凹陷,像是一个空空如也的黑洞。维多利亚看不见他的眼睛,却能从他看上去冷酷漆黑的眼窝里体会到他的眼神——并非含情脉脉,并非秋波荡漾——甚至与情爱无关的澄澈而真诚的眼神。他的眼神和在她身上扫过的所有目光都不同:没有像成年人看小孩——或者自诩内行的人看外行人班门弄斧的蔑视;也没有带着一种“高谈阔论的女人就是满口傻话”的取笑意味;更没有不怀好意的打量。然而在相识之初,维多利亚只知道这样的眼神与众不同却不懂它的特别之处,是在人际场上碰过无数次壁之后,才有了足够的经验——才能辨认出这是比深海巨鲨头上的尖角更珍贵的倾听者的眼神。
威廉给予她的不是某些年长者打着双引号的照顾和礼让,而是平等的互相的尊重。当他在望着她的时候,表情永远和煦平静;对于她的言论,他从不虚伪地迎合,也不有意无意地贬低她的看法。而在他们相识一段时间之后,他的眼眸里开始泛起的涟漪——维多利亚确信那是爱情到访时不小心留下的足印。
让维多利亚坠入爱河的是这个眼神,让她心甘情愿留在爱河的漩涡里挣扎也是这个眼神——最重要的是,这个眼神由始至终没有变过。于是当威廉被她主观雕刻出的神像跌落在她脚边时,她并没有尖叫着悲痛欲绝地跑开——相反,她由衷地感到高兴。她注视着威廉身上光洁无暇的大理石外壳碎得四分五裂,一点一点地剥落,露出会受伤的柔软的皮肤,会弯曲的双膝,会流泪的双眼……他光芒黯淡,无异于普通人——他也更真实,更令她感到亲近——这意味着在与他相拥的时候,环绕着她的会是血与rou的温暖,不是石像的冰冷。至于他的反常,那也是令她窃笑的理由,因为维多利亚打赌这世上不会有第二个人能够让威廉——一个沉着理性的成熟男性——疯狂到做出“偷窥”这样的失智、失礼又失态的事情。
威廉显然不为自己近似于跟踪狂的行径感到骄傲,所以维多利亚不打算对此发表任何评论。她轻易地让这件事过去了——那些为情所困而难以入眠的夜也都过去了,因为当曙光铺开前方的道路时,再回头拐进死巷里,刨出未解决的陈腐恩怨是没有必要的。
于是维多利亚揣着难以形容的忐忑走到了窗边。屋外钢轨上的轰鸣混杂着街上的嘈杂声传进了窗——这是夜晚即将苏醒的前奏——先是在这个时间出门用餐的“社交chao”,随后便是从工厂涌出的“下班汐”。
“利亚姆。那本书里写的,有多少是真的?”她问威廉。
威廉的头微垂着,光线都被他眼眶里的黑洞所吸收,维多利亚不确定他的视线落在何处。
他一动不动地沉默了良久,久到维多利亚开始后悔她问出了这个问题。而正当维多利亚准备挥挥手,用开玩笑的语气告诉他“别当真,我随便问问而已”的时候,威廉无言地走到床边,从床头柜的抽屉里取出一个手心大小的丝绒首饰盒,然后回到缺少月光的窗前,面对着维多利亚打开了那个盒子。
那无疑是一枚钻戒,混沌的夜色不能阻止它闪耀。
在戒指盒被开启的那一瞬,维多利亚猝然理解了他的沉默——因为语言太无力。与其说那本销量可观的书是罗莎林的幻想,毋宁说它是威廉没有能够付诸实际的计划;也是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