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放学的时候从来没有人接我。我妈中午会给我送饭,有时候晚上也送,但不会有人来接我。我印象最深的那次是小学,二年级末吧,爸爸到学校来了,我着急地向老师炫耀,向同学炫耀,向平时扫地的阿姨炫耀,看,这是我爸爸,他来接我放学了。那段时间我母亲的治疗有了起色,他因此才有机会到学校来看看他向来乖巧的女儿表现怎么样。老师忙着下班跟自己家的小朋友了解学校的事情,所以我父亲也没机会知道我好不容易从送礼的同学手里抢来的三好学生奖状还有多久才发,同学已经被父母接走,做值日的同学也在门口等他们的长辈帮忙做事,扫地的阿姨摸着我的脑袋,一句话也不说,那时候我才知道我的父亲的到来在他们眼里多不值一提,好像他们从来都有父亲而不知道这次敞着拥抱的迎接对我的珍贵,我也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分享。我父亲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哭,然后说,哭完就好了,哭完就会好了。真的会好吗?我不清楚,但哭完之后的确好受了很多。后来我们去看我母亲,她坐在病床上让我给她读课文。她夸我读得好,咳两声,我读一句,她夸一句,她又咳两声,一篇文章没读完,我们就被医生和护士撵出去了。我们用家乡话交谈,医生用普通话打断,但我仍然固执地用家乡话,最后医生也开始说起方言来。他们讲病情,我似懂非懂地点头,我听得懂的只有那个结论,还有多长时间好活?具体数字我记不清楚了,只知道大致上总是在缩短,有时候稍微变长,但总能看见妈妈的日子总是一天天、一分一秒地少了。那时候我哪知道什么生离死别啊,我父亲也不会当着我的面哭的,当时只是一个劲儿地抽烟,准备一条毛巾擦汗和擦泪,那时候的夏天很热,风扇只吹得到一个人,父亲抽烟回来之前扇走烟味,洗好毛巾,然后才进屋吹那么一会儿风扇就睡觉。有时候我醒着,我也会偷偷想妈妈,被爸爸挡住的时候真的很热啊,但我不敢翻身,我想让他多吹一会儿。
我的父亲胆子不大,但娶我的生母的时候相当勇敢,于是后来再婚就显得十分讽刺。他把后妈领回来的时候我还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出于本分还是跟nainai说了一声,那时候他们已经很久不联系了,不知nainai的表情是不是还一如既往地凶狠。那时候我的生母已经过世近一年了,我跟这位阿姨也相当熟悉,她当时负责照顾我的生母和一些其他的病人,而且在工作之前其实与我父亲的关系更近些,做的饭也很好吃。他俩的感情似乎有些苗头,我的生母看见我时也欲言又止,但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出口。但我最终仍不能分辨他们俩究竟是出于爱情还是出于什么别的才组成了新的家庭,现在回想起来,他们的相处方式我只能用相敬如宾来形容。我的父亲当时似乎也要告诉我些什么,最后只叫我现在的妈妈给我一封信,叫我成年的时候再打开。父亲去世当天爷爷还是来了,他给了我一点钱,他告诉我nainai在门口的车里但是不愿意进门,叫我去喊她。我这辈子只见过她两次,第一次是她专程来看我,因为我要上小学了,爸爸叫我喊nainai,我极犹豫地喊出了声;第二次妈妈生病那次,爸爸在医院没来接我,我们五点放学,当时已近七点,我就在门口等着,看到她来,我又极犹豫地喊出口。第三次就是现在。车门没锁,我去拉开,然后一如既往怯弱地喊了一声。她一个人坐在里面默默地流泪,我从贴身的背包里翻了纸巾出来给她,她擦干净了脸上的泪痕,牵着我的手进去。我的养母似乎并没有什么哀痛的情绪,nainai把我的手交给她说,“你要好好照顾她。”她点点头,把我牵到旁边坐下。这场葬礼看起来跟我的养母没有太大的关系,那时我能感受到她并不爱我父亲,我父亲应该也不爱她,但我也只能尊重他们婚姻的选择,然后继续我无聊的生活,唯一的变化是我们变得更穷了。后来养母为我淘到一台二手电脑,我去有宽带小伙伴家里下载了很多游戏带回来玩,这些游戏我好像可以玩一辈子。一辈子的确太久了,但是现在我也还在玩这些游戏,至少这个承诺我没有抛弃过。
那天下午董事长来接我放学,我便想起这些相当久远的旧事。不久之前我还住在那个跟这里比起来已经相当破烂的出租屋里,而且还丢过一次钱,小偷也没抓住。当时他在办公室门口等我,我并不自然地走过去,但我没想到的是他会接过我的书包,——我是说,像一个父亲那样,当时我的确愣在当场,并且也没有把书包递给他的打算,于是两个人各自抓着一侧的书包带子愣在原地。“还有事?”他问道。“有套卷子没拿,回去订个错题,”我撒了个谎说,“包给我吧。”“嗯,”他说,“我跟你一起去。”现在人还没走光,这么过去我总感觉怪怪的,所以我说了句“不用”就先跑了。但他还是跟过来了,今天晚自习的老师走得很早,教室里还有两三个留下来的同学。我冲到座位上翻找了一张卷子出来。
结果回家之后我真的去订正错题了,在董事长眼皮子底下我可不敢装模做样,又写得头晕眼花,到十一点半才去洗澡,我决定再也不撒这种谎了。最后也根本没来得及问为什么会突然想起来在晚自习的时候等我放学,可能就是莫名其妙的心血来chao吧。结果第二天去了学校才知道,附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