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千多年,每逢朔夜,哪怕疼痛到浑身散架形同一条狗,庚桑画也从不曾主动走入这个洞内避难。哪怕他知晓此处水系灵气最盛!
这天下间也就只剩下此处了。
庚桑画赤脚蹚过灵气砭骨的溪流,一步步,走入更深的深深处。洞内渐渐地,波涌连天,仿佛有迷离的七彩幻光充盈于内洞四壁。
这七彩幻光也打上庚桑画如画的眉目。长眉似蹙不蹙,桃花眼儿微垂,看起来,他也像尊玉雕。
庚桑画终于走到了秘洞深深处的路尽头。
这座秘洞里,藏着所有历届白室山子弟们的本命烛灯。一盏盏,从炎道人开始,都是灭尽了的暗沉。只有他接任掌门后所捡来的弟子们以及他本人,烛灯还亮着。
这也是他为什么从不愿主动走入深处的真正原因。
说是白室山藏灯处,倒不如说是一座只留给他这样的活鬼凭吊阳世的空坟。总有一日,他也会进入这座坟,他的烛火也会缓慢灭尽,空余满目阑珊。
桃花眼低垂,庚桑画目光从他自己的那盏灯错开,唇角忍不住勾起抹嘲讽的笑。
……笑容突然一顿。
庚桑画手指颤抖地轻轻抬起,薄唇痉挛般轻颤不休。不!他不能信。可触目却是那个他不能、也不愿意去信的景象,入目……是那个千余年来唯一搅乱了他道心的人的名姓。
是那个人的灯。
是那盏属于原胥的本命灯……灯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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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多年前,白室山开宗鼻祖炎道人总教导庚桑画,教他道,宁搅三江水、不乱道人心。这世上所有能搅乱他道心的人与物事,都可惧,都会侵袭他的道体,也都会耽搁了他修无情道。
炎道人教他避开这世上一切的人与事,尤其是那个能乱他心的人,更要远远地敬着离着。
从前庚桑画都拿这些当字字玑珠。在赶原胥下山那天,他也是用这套说辞来说服自己的。
可如今原胥那盏本命烛灯灭了……那人死了。
那个他活了一千多年遇见的唯一一个能搅乱他道心的人、他的大弟子原胥,死了。
庚桑画眼底赤红,指甲掐入掌心,桃花眼一错不错地死死盯着秘洞内那盏原本一直都夭夭灼灼的烛灯,过了半晌,从喉咙内迸出一声低低的嘶笑声。笑声越来越响亮,也越来越凄厉。
到得最后,他长笑着出了秘洞,披头散发,回身望着这座浩荡的白云深处的白室山长笑不已。
……死了,那人居然死了。
他唯一瞧上的人死了。那,他庚桑画如此拼命地苟且独活还剩下什么?为了白室山么?他已经为这座白室山忍耐太久、也付出太多!
白室山顶永远盘旋着灵气护罩,那是他忍耐了千年的护持。可是今日,他不想忍了呵!
庚桑画闭了闭眼,这世上一切白云皆会苍狗,人人不过是具皮囊。师尊总教他,畏垒,你须无情。
他无情了一千多年。
他今日,有情了。
“师尊……”庚桑画仰面望向白云尽头那些口耳相传中虚无缥缈的神宫,低低地、喃喃地笑了一声。“你总说我们是无情道,又说,这天道便是无情,只须修炼至人欲无存,我们便可白日飞升。可是师尊你死了呵,还有师兄们……你们都死了呵,弟子……”
一滴泪从庚桑画眼角滴落,无声无息。
庚桑画闭眼攥拳。
他再骗不得自家的心。他明确知晓他要的是什么,只是他要的,与师尊炎道人教导他的道不能容。
千年前,炎道人牵着他的手,一步步踏过白玉石阶走入白室山。那日炎道人曾对他说,人心可畏,你心中自当有块垒拒之。从今而后,你道号便唤作畏垒。
谢师尊赐我名号!七岁的庚桑画曾nai声nai气地仰起头答谢。
可千年后,他不想谢了。
“师尊,”庚桑画倏然睁开眼,桃花眼底一片清灵。“弟子已决意叛道。”
白室山顶浮起如丝缕的流云不能答他,烈日明光中筋脉分明的飞叶不能答他。这世上,就连能唤他一声畏垒的人,都早已没有了。
庚桑画冲这无人应答的苍穹抱拳,双手拇指内扣,暗合Yin阳。然后他撩起长袍,跪地,深深地伏了三拜。
一如千年前。
在伏拜起身后,他再不迟疑,以大乘期修为裂变出元神化身,扶摇直上九万里,倏忽间便已乘风千里。元神化身终于离了这座困锁了他千年之久的白室山,直面本心,奔赴原胥出事的那座东胜神洲与南瞻部洲交界处的汪洋深海。
……呵!不过是,叛道而已。
他修了无情道千年,他如今已是这琳琅下界修炼无情道的唯一一人。他为什么不可以叛?
谁说,叛道者便不能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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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时辰后,深海岸边,庚桑画裂出的元神化身终于寻到了原胥留下的痕迹。
然后,他目眦尽裂。
第18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