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一个清晨。正是赶街子天。
夜色才刚褪下去。漫山遍野的绿正笼罩在白茫茫的半透明雾气里,山林、河流、寨子、农场,影影倬倬地散布在这片轻薄的云里,像是一副经典的传统水墨画。一切似乎都还在沉睡着,四周寂静无声,只偶尔传来几声鸟雀的鸣啭。
高风背上背着一杆没有子弹的56式半自动步枪,像个真正的军人一样站在临时设置的卡点上——一颗油棕树旁,眼睛静静地注视垭口的方向。
这次的任务是堵塞经商做买卖的资本主义道路。本地村寨本就和境外居住的他国居民族群同源,语言互通,习俗相近,日常来往频繁。尽管建国后国边防越发正规,境外贸易被严控起来,但长久以来的习惯导致两边往来还是远远高于正常情况。外国来的尼龙衣裳、香烟、外国化妆品、珠宝、手表乃至枪支、大烟都经常会出现在当地赶街的集市上。
毫无疑问,这有违现行政策。
走私的事情交给边防哨所管理,日常经商道路的管控便由当地民兵把守。改制之后连队虽然称不上真正的军队,但也发了近似一个基干民兵排量的弹药枪支。子弹统一由指导员管理,枪支则是像镰刀一样发给了有任务需要的知青手里。通常来说能够参与到这种任务的必须是“红五类”子女,同时在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中表现优异,当然,身体也得强壮。
高风本来在第一条就该被刷下来,但按照上级意思,他被解释为“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便也拥有了参与这种任务的资格。
类似这样查阅本地老乡来往经商的事情,在本地少民寨子里不方便安排,便理所当然地交由兵团知青们来承担,也算作政治表现的重要加分项。
其实知青们在采购外国商品时往往是最起劲儿的。
高风心想。
就是在临时值班营里,他都见到不少知青拿着没收来的一些画报乃至ru罩取笑玩乐——东西是要统一交给营部或者公社的,而且衣物并不属于违禁范围。但因为一岗一人,缺乏监督,这样的事情并不算稀奇,甚至是被默许的一种福利。
营干事的桌上厚厚的学习笔记下面都露出过画片一角。
剥削群众,败坏兵团知青形象。
但高风并没有举报。
他想,大概我已经是个坏人了。
天渐渐地朗了起来。轻抚着叶片的浓雾化成了露水,不时滚落下来,“滴答”“滴答”地打在树下人的帽子和衣服上,树下的人却纹丝不动。
地面很chaoshi,脚步声,从垭口处渐渐淡去的白雾中传来,格外分明。树下的人便顺着声音看了过去。
先露出来的是前后两柄尼龙伞。前面的那顶是水红色,后面跟着的是黑色。
水红色那顶低矮许多,伞面打得也偏低,把持伞者的脸和上半身都遮住了。水红色的伞面下直接就是一条同样颜色的筒裙,直到脚背,是典型的掸家女子服饰。多半是从下着雨的时候开始赶的路,膝盖以下连同布鞋都打shi了,行走起来有些局促。而筒裙最上面的部分则是显露出一个有些突兀的凸起。
是个孕妇。
高风想。
西南少民习俗和内地差别很大,掸族、寻传族都是女性承担劳动的多,生产前都还在下田耕地的比比皆是,大肚子来赶街做生意的并不算稀奇。
稀奇的在于后面那顶黑伞。水红色的伞顶只到后面那人的胸膛一点。黑色伞面遮住了打伞人的大半个头,只依稀可见偏尖的下巴,然后是深棕色、披散着头发的脖颈,再是穿着黑衣、背了三条带子的宽阔肩膀。在行走间可以看到后面人的黑色长裤。从衣服到那三根带子,都是寻传男子的样式。
在本地,妇女赶街有男人陪同并不怎么多见,更不用说是掸族女子搭配寻传族男子——通婚是存在的,但一般服饰也会统一。
两个人手里都没有提东西,也没有背背篓。寻传男子的那三根带子是他们族里成年男人最常见的三件套——寻传刀、酒筒、竹烟筒。
看起来至少不像是走私。
但也说不定。此地走私最利润最高的鸦片和黄金一般体积不大,携带起来并不显眼。
只是,看着水红色筒裙略显笨拙的行走,和随着行走微微颤动的圆弧,高风心里突然生出一种很柔软的情感,但职责在身,还是在两人经过的时候例行公事地喊到:
“请停一下,两位……老乡。”
“哎呀!这位龙宰,你怎么一动不动的,穿着这么漂亮的军装,个子又这么高大,我都要把你看成树喽。”
水红色的尼龙伞迅速地移开,露出一张闪着橄榄色光泽的脸庞。她的头发收拢在青黑色的高帽里,白色的圆领窄袖上衣比一般短衫略长一些,上半截紧紧地包住娇小但丰满的身体,下半截则相对宽松,牢牢地罩住分量不小的肚子,末端扎进筒裙最上面的腰带。
这是一个容貌姣好的少妇,看起来不会超过三十岁。
她语气嗔怒,但很快就笑yinyin地瞅着略显拘谨的高风主动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