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无聊一天开始了,瞿清决雇了辆驴车赶往紫禁城,过了大明门进入千步廊,千步廊连檐通脊,集中各部衙门,依照文东武西的构造设办公官署,朝廷整治庸吏,规定不得迟到,迟到或缺勤一天处笞二十小板,板子打在屁股上,俗称“廷杖”。
瞿清决好几次险险避开打屁股的命运,今日又气定神闲,最后一个进了照磨所,带着两个副使,把昨天清点过的库存再清点一遍,检校文书和卷宗,每个人眼睛都看着字,其实心早野到爪哇国去了,因为都知道在做无用功,朝廷冗官冗员,机构臃肿,自己不过是只滥竽。
两个副使一个秃,一个胖,都不活络,只要瞿清决不开口,他们也不开口,主要是知道瞿清决被瞿家扔出来了,落难的凤凰不如鸡。有时候所外头热闹几声,是其他官员组成一伙儿,特地来看一眼传闻中特立独行的瞿家小jian臣。
瞿清决稳如磐石,静坐在桌案后写文书,一笔一划,右军习气,臻微入妙。这一天注定不寻常,锦衣卫千户所派人来领本月骑射训练的火药用量,为首那人是云燕然。
云燕然如今官至千户,正五品,身穿青织金妆花飞鱼服,腰佩蟒带,悬挂宫禁金牌和绣春刀,威风凛凛,俊朗彪悍,阿秃和阿胖如耗子见了猫,唯唯诺诺,瞿清决放下笔,眼皮一撩,叫来者出示北镇抚司的勘合与印信,平静无波地走规章办事儿。
火药出库不是小事儿,必须定量,防止被有心人偷出去祸乱民间,瞿清决拿小秤一两一两地称,云燕然站在旁边目不错珠地看他,他当真变化很大,五官还是那个五官,可气质全然一新,过去是锦衣玉食养大的公子哥,如今呢,竟好似喝露水为生,仙了,飘了,像走在河边不shi鞋的洛神。
后面的锦衣卫不时干咳两声,提醒长官回神,可云燕然偏不,行尸走rou般跟瞿清决交接文书,画押签字,眼睛一直望着他,感受他轻飘飘的眼神,直到最后离开,也没搭上半句话。
傍晚下了值,瞿清决收拾好桌面离开,因为不必喝酒应酬,所以步伐散漫,不像其他人那样赶着回家换便服。出了内城,外头商铺连绵,小贩吆喝生意,瞿清决漫步闹市,总觉得身后有马蹄哒哒声,回头一看,云燕然骑着马,跟在他身后两丈开外的位置。
瞿清决继续走,在摩肩擦踵的人群里向前,耳边声音嘈杂,又吵又闹,交谈声,叫卖声,卖豆腐嘞卖豆花、铿刀磨刀锵菜刀、五香瓜子炒栗子,不甜不要爷的钱。满耳聒噪中,他总能分辨出身后细微的马蹄声。
云燕然紧盯着前头那个葱绿身影,瞿清决穿绿,背影真比往日清减了几分,在千万人里从容向前,有句诗怎么说来着?哦,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云燕然傻傻笑了,如今他也是个识字的人,虽然写得不好,但读是没问题的,也跟别人学会了风雅,没事儿就引经据典。
他从未这样亲近过外城闹市,身在京城,总是异乡客,此时他却回想起了当年在杭州家乡,也是这么的闹,小贩脸上挂着笑,春天将要到,早有卖杏花的,搁在篮子里,一捧一捧垂着露珠。
“硬面儿——饽饽。”
瞿清决忽然回头,直直看向云燕然,云燕然一下子愣了,勒住马,缰绳在手心里握出一把汗。两个人杵在街头,往来行人好奇地打量他们。瞿清决说:“你倒是逍遥,骑着马逛大街。”
云燕然愣愣的,忽然福至心灵:“要不你来骑马,我走路?”他越想越觉得可行,干脆跳下马鞍,抚摸自己高壮剽悍的坐骑:“阿那穆很温顺,你上来,我牵着马走。”
瞿清决笑骂一句“蠢货”,转身走了,云燕然被他勾得心旌摇荡,牵着马亦步亦趋跟上去,他排队买饽饽时,自己就跟阿那穆站在街边等,云燕然长得英俊,阿那穆皮毛全黑,一帅哥一黑马,痴心尾生,引人注目。
走完毓彣巷,上了津养浜上的灵言桥,瞿清决回家的路真够远的,护国寺连甍接栋,鸿图华构,一堵又一堵佛黄色墙壁绵亘至凤仙路深处,他提着饽进了窄巷,径直走入自家院子。
云燕然犹犹豫豫,探头向院子里瞅,不知道该进还是该退,正思量时,阿蒲拿着纸条走出来,对他说:“公子若是进去,就把马拴在门口这棵树旁边。”
阿蒲说完便往巷外去了,云燕然走进瞿清决的新居,恰好看见他背对自己换鞋,脱了皂靴,裹着雪白袜子的脚轮廓玲珑,插进灰布平底鞋,倏然都不见了。
“吃鱼酱吗?咸?甜?辣?”他问。
云燕然反应过来后,选了甜,看他洗净手,弯腰从瓶瓶罐罐中取出一坛放到竹编小桌上,去屋里端出两碗稀饭,切一碟黄瓜丝,浇醋,撒碎蒜,摆上热饽饽,拿起筷子招呼道:“吃!”
院子里凉风习习,两个人高马大的汉子坐在小桌旁吃饭,听不见说话声,连咀嚼声也轻,瞿清决是礼仪嬷嬷教导大的,食不言寝不语,穷成草根儿了也改不掉。云燕然是跟京城人学的,因为坐在瞿清决眼前,所以更是注意,努力让吃相斯文秀气。
喵呜一声,又是一声,他看见墙头来了只步伐款款的白猫,轻倩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