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嶟脱去袍子,抽出长剑递给云燕然一个眼神,云燕然默契跟上,他们就在院中最空旷的瀑布池中比试,两柄一模一样的剑,尖刃挑动银光,在迸溅的水珠里大开大阖,凌厉激荡。山、水、人,远看竟像一幅酣畅淋漓的泼墨画。
瞿清决抄起架上的画戟加入战局,那两人的动作都停滞片刻,齐嶟大喊:“刀枪无眼!快出去!”云燕然则一个劲儿把他往自己身后揽,生怕利刃误伤到他。瞿清决怒道:“你俩打打杀杀弄得痛快!可曾想过我的名声?”说罢猛踢齐嶟手中长剑,震得他虎口发麻。
三个男人在水池中乱斗,好似那三英大战吕布,火花铿锵迸溅,瞿清决自知跟他二人相比自己逊色不少,只插空帮那稍弱的一方,让他们平分秋色。
水花清凉扑面,他听见前院的歌声,竟然还有歌声,婉转女腔中充斥金石碰撞的激亢:“故将军饮罢夜归来——长亭解雕鞍——”
齐嶟看见他眼中的惊讶,在斗械的间隙解释:“大概是珑娘。”
珑娘,京城名角,耳聋且眼盲,歌喉惊为天人,平日里登场时总是她先放声高歌,胡琴琵琶跟上,如今周围人chao搡攘,她感知不到,还在兀自唱着。瞿清决被莫名戳中笑点,噗嗤乐了,齐嶟和云燕然看见他笑意明艳,俱是一愣,气氛陡然松快起来。
“……射虎山横一骑,裂石响惊弦……”
齐嶟的兵围住院子翻墙而入,一个个兜鍪齐全,黑甲覆身,相形之下锦衣卫势单力薄,齐嶟大吼:“退后!只准单挑,不许群殴!”说罢一剑挑飞瞿清决的画戟,“你这只适合马上作战,不宜作近身搏斗。徐开!扔把刀过来。”
一把刀飞旋而至,瞿清决弯腰后仰,一个鞭腿上踢,刹住刀身的迅猛去势,而后抬手抓住刀柄,再度翻身投入打斗,只过三招,齐嶟就看出他的路数:“兵部邹谆杰!”
瞿清决笑应:“正是我师傅。”
齐嶟眼角也飞着笑意,“技巧有余,刚硬不足,看招!”他使的是齐家内剑谱,齐父曾经抗倭,吸取倭寇剑道的部分Jing华,快准狠,半点不花哨,三下五除二拆了瞿清决的招式,云燕然从外侧做干扰,齐嶟转而进攻他,嘲讽道:“你是刚猛有余,技巧不足,大内高手没把你教好?”
一年前云燕然还在地里挥镰刀,学武不过是近期的事儿,有如今的身手已经算是进步神速了,他听见齐嶟的挑衅,偷瞟一眼身侧的瞿清决,而后咬紧牙关迎上去,就算处于劣势也专注地观察齐嶟的一招一式。
“……要短衣匹马,移住南山?看风流慷慨,谈笑过……”
齐嶟一人敌俩,仍占上风,围观的兵们爆发出喝彩声,春日里水暖风和,shi衣贴在身上竟也惬意。瞿清决对上齐嶟的眼,这一对上便难以挪开,仿佛隔着水雾和剑影刀光过了电。
“……功名万里,甚当时、健者也曾闲。纱窗外、斜风细雨,一阵轻寒……”
院门轰然大开,兵士们的聒噪一个接一个矮下去,都成了没嘴葫芦,低头后退让出中央一条路,只见一名老者缓缓走来,他没拄拐杖,双手捧一块牌位,被左右两个中年人搀扶着。
齐嶟看见他,登时就愣住了,瞿清决疑惑回头,也愣住,来者是荣国公刘盛煜,百岁老人,两朝元老,三公大臣,兼任太师、太傅、太保,是当世最负盛名的老臣,虽然早已致仕,但皇帝也要敬他五分。老人一开口,仍然声镇八方:“齐嶟!你还不跪下!”
瞿清决看清了那牌位上的字,「先孝齐公讳仁严府君生西莲位」,是齐嶟父亲的牌位。
齐嶟扔下剑,跨出方池,滴着水向荣国公作揖:“阿公怎么来了,有失远迎,快上座。”
附近的小兵连忙去搬椅子,荣国公不为所动,洪声道:“尔父在此,跪下!”
院中站满了人,齐嶟弯不下膝盖,嘴唇嗫喏着:“阿公怎么突然来了,是不是杨砀搅和的?就知道他爱告黑状……”
荣国公竟然不聋,两眼一瞪,Jing光毕露,“混账东西!对长辈竟敢直呼其名,你爹去的早,你便无法无天了?好哇!这下你的烂事儿全城都知道啦!为一个男人,跟锦衣卫斗殴,丢人现眼,丢人现眼!老齐家的脸被你丢尽了!”他激动过甚,喘不上气,两个中年人急忙替他顺胸口。
他推开旁人的手,炯炯目光盯住瞿清决,吓得瞿清决立刻垂了眼,只想遁地消失,但正因为害怕,反而挺直腰背,堂堂正正站成一条汉子。
“齐嶟,你听好了,这个人,我不管他姓甚名甚,是男是女,是有诸葛才还是有貂蝉貌,你都必须立马跟他断喽!壁立千仞,无欲则刚,你们齐家人生来便是英雄命,绝不能被情爱绊住,你爹在天有灵,若知晓你做的混账事,必会让你跪在祠堂三天三夜,他喊我叫叔,我便认你当晚辈,他去了,我替他管教你,就在此地,你给我跪下!”
齐嶟的手慢慢攥成拳,院中安静的,呼吸声也无,只听见闷闷的,膝盖落到石板上的声音,兵士们都因那一跪后退了一步,既是敬,也是怕,不敢正眼去看。
“阿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