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寂眼神凝住, 紧接着眼睛微微眯起, 这让他看上去像一只蛰伏在灌木丛中的狼,沉默地窥伺着什么。良久,才道, “太傅,今日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太傅看着眼前身形颀长的太子殿下。
??只觉得和幼年时候,规规矩矩坐在玄木案上写字的稚童相去甚远。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
??天下早已是翻天覆地的变化。
??但对于太傅而言, 他始终相信阿珩还是当年那个秉性和顺, 目光纯善的太子殿下。
??“孩子,你五岁那年我就说过, 你一定会是一个最好的帝王。君王需要杀伐的气魄,也需要明辨是非的眼睛,更需要一颗宽厚仁善的心。”
??“气魄能让你不为jian佞所害, 眼睛能让你知才用才,而仁善的心,能够保你在那个位置上……长长久久地坐下去。这些,都必须要足够聪明,才能做到。”
??林寂似乎知道他想说什么。
??下巴微微抬着,眼神逐渐沉下去。
??“你很聪明。”
??“但是,太聪明了,你从魏恭恂身上学来的不择手段,Yin狠毒辣,的确能够帮你重归帝位。但是以后呢。是,你是皇帝。你可以杀一切你想杀的人只要你能痛快。十二万人算什么,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哪怕是手握握着二十万兵权曾经归属于魏恭恂的裴寒亭,你想要他们全部死在南境,只要动动脑筋,也总有办法做到。你可以诛心,可以杀伐,可以无所不用其极地扫清前路上一切障碍,因为你够聪明,且有手段。”
??“但是这样沾满鲜血的皇位,你坐得稳吗。”
??“天下人又何辜,十六年前为了魏恭恂的狼子野心流离失所,十六年后又要因你的怒火再一次苦痛折磨。”
??林寂指骨分明的手还捻着茶壶柄,没一会儿,桌上的茶水滚了。
??先倒了一杯给太傅。
??热气氤氲着他的指尖,却暖不了他的眼神。
??“他们不战而降。让整座金陵城陷入炼狱,将我父皇杀死在病榻之上,将我母后逼得从九重浮屠塔上自尽身亡,金陵城多少性命枉死。为将者不忠,十万也好二十万也罢,难道不该死吗。”
??他的声音很轻。
??但是说出来的话却教人彻骨地寒。
??“太傅教父皇的时候,也曾这样谆谆教导吧。”
??他眼底的不甘和愤恨不断地往上迸射而出,似一道流光划过漆黑的天际,很快又隐没在暗色中,“父皇是个仁君。但是,太傅看看他当年死得有多惨。他应该怎么也想不到,魏恭恂会借着我母后亲手炖的药膳给他下毒,教他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他在外领兵打仗,当了都尉又想做副将,做了副将又想当将军,当了将军——便还看上了皇帝的位置。只要我登上了帝位,只要是姓魏的,全部都要极刑处死,一个也别想逃脱。”
??“魏功恂自己就是谋反得的皇位,故而这十六年来,最怕人谋反——可是你看,他拦得住你吗。”
??幸而如今云州十二万兵将尚未被灭,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
??否则,太傅只能以死谢罪,怪他没教养好曾经的太子。
??太傅知道那仇怨太深重,太沉郁。
??萧珩的记性好,看过的东西,经历过的事情,承受过的痛苦,一点也不会忘记。
??那些痛苦积攒在他的心里,就像是一滩腐臭溃烂的臭泥,渐渐填满他的骨血。
??更可怕的是。
??裴寒亭前几日来信,提醒他,说他这位昔日的爱徒日后极有可能祸乱天下。
??他想当皇帝。
??他想夺回他自己的东西,可他满身戾气怒火滔天。
??“你说魏恭恂可怕,但你比他——”
??“更可怕。”
??让他不至于走出那最后一步,跌入那无底的深渊里。
??在他做出更大的无法挽回的错事之前,他必须用尽全力将这个孩子再悬崖边紧紧拉住。
??“你看看你这些年都做了些什么。魏恭恂是个武将出身,只知道打仗。但你还能任意摆布朝臣。插手朝堂政令,以权谋私。官宦相争之势,懂得拿兵权为饵,惹得金陵城里内斗不休。可以算计人心践踏正道,可以蔑视朝堂选拔贤良的科举,以私权制约私权。甚至撩拨朝臣关系,调运州府兵马,私吞那西境上万流民救命的税钱只是为了制造一场虚假的叛乱——”
??太傅字字珠玑。苍白的须发不停抖动。
??“黎民百姓,无辜弱者,在你眼里不过只是一群蝼蚁罢了。”
??“你的心里,全部都被仇恨塞得满满的。可还瞧见一点点光亮。”
??林寂鸦羽一般的长睫垂下,盖住眼底灰暗又破碎的光芒。
??“这样的你,是没办法明辨是非的。”
??林寂却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