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水逐渐上升,没过脚踝,没过膝弯,没过腰际,到此就再不往上生长一寸,尽管半个身子都浸泡在冰冷的水中,徐阆身上的衣物却并未沾水,池水就像有意识地避开了他。
徐阆每走一步,就算出一卦,在池水中徘徊了一阵子,最终确认了合适的位置。
他回头望了一眼,很好,珺瑶并不是个好动的孩子,还乖乖地坐在石头上,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就这么隔着池水望向他,徐阆向他做了个鬼脸,他就忍不住抖着肩膀笑了起来。
随即,徐阆转过身,摸出怀中捂热的木盒,小心翼翼地将盒中的灵气取出来。
名为“三壶月”的灵气,触感坚硬,带着shi意,像洗净的玉石,其上流动着浅色光芒,时而汇聚成三轮交相辉映的弦月,时而如惊弓之鸟,四散奔逃,倏忽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是冷冽的,是肃杀的,也是温和的,宽容的,就这样安安静静地躺在他掌心中。
徐阆在心中向它道了别,然后,他翻过了手腕,任那团灵气缓缓沉入池中,它就像千万滴水珠中的其中一滴,很快就融入了水中,没有溅起半点水花。这池水似乎变得很深,它不像是向水底坠去,而像是向深渊坠去,徐阆的视线紧随其后,眼见着那点光芒彻底消失。
凡人是看不见灵气的,所以,即使将三壶月放在这里,也不会有人在无意间取走。
即使是神仙,无论是与白玄的神位齐平,还是比他高出一阶,都无法感知到三壶月。
唯有珺瑶,徐阆想,能够让它褪去伪装的,能够让它出现于世的,唯有珺瑶。
他将桃木制成的盒子收起来,淌着水回了岸上,衣裳仍然是干的,只有岸边留下的水迹能够证明他确实在这池水中走过一遭——徐阆挨着珺瑶坐了下来,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尾音绵长,牵扯着这空山鸟语,都融于凌冽的秋风中,引得珺瑶的视线起起伏伏,飘忽不定。
徐阆舒展开手臂,将珺瑶揽进怀中,然后轻轻地握住他那只纤细的手腕,另一只手指着自己刚才在池水中停留的地方,说道:“你看,白玄为你留下的‘三壶月’,就在那里。”
珺瑶的目光在徐阆握住的左腕上略略一停,然后顺着徐阆所指的方向看过去,那里是平静的水面,没有兴起半点波澜,也瞧不出半点端倪,什么又是“三壶月”,他还听不明白。
“珺瑶,你听好了。”徐阆说道,“等到你二十二岁那年,明月会因你而踏足邀仙台。”
看到珺瑶满面茫然的神情,徐阆笑了,伸手去揉小孩儿的脸,说实话,没什么rou,全是骨头,硌得他手疼,于是他眼底的笑意渐渐消散,只剩嘴角还牵强地留着弧度,他缓慢地吞咽了一下,将堵塞住喉头的情绪咽进去,继续说道:“你会失去这些记忆,等到了那时候,你一定会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但不要紧,因为这世间的万物,都正朝你奔赴而来。”
“而那时,我会栖身于暗处,倘若你觉得长路漫漫,没有尽时,也不需要绝望,凭你心中所想继续走下去吧,这满是泥泞的小路上有许多艰难险阻,在你之前,我会先踏过一遍。”
珺瑶歪着头瞧徐阆,对于他来说,这些用词还太过复杂,所以他听不懂,但这并不影响他察觉到徐阆逐渐低落的情绪——他口齿不清,鼻音很重,nai声nai气地吐出两个字,徐阆,听着像“熙攘”,徐阆摸了摸珺瑶的脑袋,他就顺势缩进了徐阆的怀中,轻轻晃着两条腿。
他尚未开蒙,懵懵懂懂的,像张白纸,既不知什么叫做离别,也没有尝过那种苦。
所以,他这时候还并不知道徐阆这番话的用意,是要同他道别,于是将该说的都说了,是快刀斩尽乱麻,将悲欢离合都剥离,以此来作为这短短的、将近两年的时光的收尾。
看着小孩儿软绵绵地倒进自己臂弯中,徐阆闭了闭眼,掩去眼底的悲痛,他将符箓放进珺瑶的袖中,如此便可令他陷入漫长的沉睡,这之后,徐阆又给珺瑶换了身被洗得发白的衣裳,边角处留有明显的针脚,再在他那张干干净净的小脸上涂灰尘……才算是大功告成。
徐阆早就打听好了,聂府今日出游,将会经过一座破庙。这皇城里的庙宇不多,是因为那宫里的皇帝心心念念的都是那位寒若冷玉的破军星君,甚至在祭坛下设有神像,破军是知道,只是他全身心都被戚淞的儿子牵绊住了,哪有空搭理这些,他要设神像,就由他去了。
不过,皇城里倒也不是没有香火兴盛的庙宇,但徐阆并不想让珺瑶引起旁人的注意。
徐阆将珺瑶轻轻地放在地上,抬眼一望,青面的金刚佛像怒目圆睁,正紧紧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他对这佛像行了礼,从身上摸索出三柱香来,依次点燃,插入佛像前的炉中。
最后,他低垂了眉眼,看着熟睡的珺瑶,同他道了别,咬字很轻,吐字也很缓慢。
只可惜时间不会因为他的一字一句而凝滞,说完后,徐阆一步步向后退却,临至门槛,他看了最后一眼,随即转身离开,扬起的衣袂割裂秋风,他没有再回头,逐渐融于Yin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