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后,这双眼睛都是七二每晚噩梦的主角,总会在他陷入最深的黑暗时姗姗来迟,那两颗和他如出一辙的棕色瞳孔看着他,麻木地睁大眼睛,眼角纹路蔓延,不明显的淤青铺展开,像一张扭曲的笑脸。
然后七二就会睁开眼,沉默着看着头顶黑暗中的天花板,直到背上冷汗一点点浸透睡衣,窗外天光渐亮。
……
“绞死他们!绞死!”
“吊上去!紧点,再紧点!叛徒,政社的罪人!”
“上去了上去了!哈哈哈!”
“好——!”
“小七二,”政育学校的老师双手放在七二肩上,站在他身后,弯下腰问他,“你看到什么了?”
“……两个……被吊起来的叛党。”
彼时才九岁的七二堪堪到老师的腰那么高,挤在周围大片神色狂热的成年人中间,像一株发育不良的幼苗。他穿着校服,露出来的那张小脸白净漂亮,眼神透着股凝滞的麻木。
“不是,”按在肩上的手紧了紧,逼着七二不能移开视线,必须一错不错地盯着公园中心,正被士兵往上吊的两个成年人,盯着他们脖颈上的粗绳逐渐绞紧,脸快速涨成狰狞的紫红色,“那是你的父母,是政社原本已经宽容地原谅,结果再次背叛了国家的叛徒,他们是无药可救的思想犯。”
“是你的父母,你记住了吗?”
七二睁大眼睛,把那两个人又仔仔细细看了一遍,连脸上痛苦混着悔恨的表情也没放过。仿佛瞬间醒悟过来般,他乖乖地点头,“是,是的。他们是我的……爸爸,妈妈。”
“不是爸爸妈妈!学校里教过你多少次了,还没记住?叛党,叛党!”
“叛党。”七二重复着老师的话,很快纠正过来,“他们是罪大恶极的叛党。”
“不错。”老师夸赞道,循循善诱,“那看到叛党被处以绞刑,我们思想忠诚的七二应该怎么做?”
这次七二回答得很快了,就像已经学习排练过无数遍一样,他脸上露出几乎称得上灿烂的笑容,嗓子脆生生的,“我很开心!思想犯终于被伟大的政社绞死了,太好啦!”
“犯错的父母被国家灭绝,七二很……自豪!”
“好孩子。”老师摸了摸他的脸,“等他们被绞死放下来后,去踩两脚吧。”
“好的!”
周围突然爆发出阵阵喝彩和欢呼声!悬空的双腿不再抽搐,在大家兴奋的围观中,叛党终于被正式吊死了,临死前他们舌头吐出,垂着两颗紫黑色的脑袋,脸上却挂着幡然醒悟的笑容和泪水。
尸体像两袋垃圾一样摔到地上,七二的后背被轻轻一推,他踉跄几步,随着人流挤到绞刑架前。
还没站稳,四面八方便伸过来无数只脚,这些打扮各异的脚急不可待地落下,用力践踏已经不能反抗的尸体。七二没有犹豫,也抬起自己细瘦的腿,踩到尸体的胳膊上,温热的,硬邦邦的……
他当时真的太小了,根本“竞争”不过周围手舞足蹈的成年公民,没踩几下就被挤得东倒西歪,粗壮的手肘扫过来,七二被打得一个趔趄,直接啪嗒跌倒在地。
眼看数不清的脚也要紧随着落到他身上,手臂处突然一股大力袭来,有人及时抓住七二,硬生生把他拽起来了!
“谢,谢谢……”
七二抬头看,是一个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少年,脊背挺得很直,衣着讲究,俊秀的小脸绷着,一双眼睛黑峻峻的,像两颗不见天日的石头。
“未成年不能看绞刑,你的监护人呢。”少年冷着脸对他说。
“监护人……父母……是叛党,刚刚绞死了。”七二呆呆地指了指地上那滩正被疯狂践踏的尸体,诚实地回道。
少年似乎没料到竟然是这个回答,他愣了一下,低头看地上的两坨rou,神色专注地仿佛在研究什么惊天骗局,等七二几乎开始感到害怕,少年才转回来重新看向他。
他的语调有罕见的迟疑,“他们……是你的父母?”
——虽然地上躺着的已经几乎没有人样了,但少年不是瞎子,那分明是两个肤色深黑的南方人种,眉眼深邃,身材粗壮。他们和肤色白皙、轮廓柔和的小七二哪有半点相似?
最荒谬的是,那分明是两个男人,两个壮硕的黑人男性!
“你——”少年正想以“认知障碍”为理由让七二跟他去一趟医院,再陪他找到真正的监护人,却在看到小孩身后那名匆匆赶来的老师时,生生咽下了后半句话。
长期接受的教育让少年一眼看出那是名乔装的思想警察。这类警察的作用无非那么几种,挑拨,散播谣言,举报领头羊,监视极度危险分子……
少年低头看了一眼七二,小孩一看就是被娇养着长大的,皮肤白嫩,瞳孔清澈,脸颊还带着快要消退的伤痕,天生一双笑唇,任谁看到了都会赞叹一句“落入凡间的小天使”。
谁能把本该拥有数不清的爱的小天使和“极度危险分子”联系在一起?
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