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很骄傲于他对我的教育方式,用他的话说,让我“不仅会学习,更会做人”。会学习的意思比较简单,成绩好,升学时候别让他还得丢脸地去找人就行。做人的话就比较复杂了,在外他总是满口“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这套漂亮话大道理;在家则是热衷于教我一些“做人的细节”,比如在不同的场合遇到不同级别的人要怎么打招呼,又或者是饭局上的话要怎么说酒要怎么敬。
小时候有次回老家过年,我爸被某个亲戚说他这是把儿子当奴隶养了。那个亲戚跟我家不熟,只是看到了我爸的教育成果而已——我爸一个眼色我就知道是该给他拿纸巾了还是该给客人添茶倒水了。当时我爸可能还觉得自己被冒犯了吧,饭后私下里问我,“我是有把你当奴隶养吗?”
给他倒茶时一个没做好都会被他用滚烫的茶水浇手的我还能怎么回答?于是,就跟记住了茶要倒七分满我爸烫我是为了让我长记性一样,我感恩戴德诚惶诚恐,“不,我知道您是为了我好。”
我爸的确是很懂教育吧,至少会在我有力气反抗之前就把我打得懂规矩了。
可能我现在还活得好好的也算是个奇迹了。
不对。应该说,如果人生真的有奇迹,那我的奇迹肯定是遇到了孟明海。
在积年累月的,痛苦的,被折磨又自我折磨的过程中,他是我唯一的救赎和安慰。在数不清多少个被罚的夜晚里,我用力写下我的不满直到本子被划得破破烂烂,气得一个劲撕咬自己却从不敢喊出声来,累瘫后便握着他给我的小熊,盯着天花板等待最难熬的时刻慢慢过去。稍微恢复点儿后,我会躲进被子里,把小熊放在耳边,轻轻按响它。明明只是批量生产的 “I love you” 电子音,却好像能传递过来明海身上的温度和力量。
我和明海从小学起就经常在同一个班里,有时候不同班也会同校。他总是没什表情,不爱说话,也不爱参与集体活动,我们从没有过熟悉起来的机会。
或许曾经有过,但我没能抓住。
小学时候,我曾经有一阵子频繁跟一个同学闹矛盾,最后被双双请了家长。我爸没来学校,但我被我爸逼着公开给跟我闹矛盾的同学道歉,因为我“要有气量”;还去给老师道了歉,因为我“作为班干部还不懂事”。我清楚地记得,那时候我还不太会在某些特定时刻抽离感情,完全是憋着一股气四处去道歉的。都做完后,又去教导主任那里用他的手机向我爸汇报任务完成情况和感想。
感觉整个人都要爆炸了的前一秒,我才找到机会跑去小竹林里咬着牙大哭一场,发泄积攒的所有委屈和气愤。
明海就是在那时候出现的。
说实话,那时他给我的印象就是软弱好欺负,我心里有气,直接开口大骂让他赶紧滚开。
他像没听到似的,慢悠悠地走到我面前站定,面无表情地打量我。我用力遏制住自己想打人的冲动。
明海把手伸进自己的口袋里掏了掏。
我眼睁睁看着他掏出了一只毛绒小熊,接着单手托着小熊举到我眼前。
我莫名其妙,他却稍微靠近了半步,把小熊凑近我耳边,一阵吱吱声后,一句“I love u”传到我耳中。
我强迫自己忽视掉心底泛起的微澜,正准备继续开口骂人,但他拉起了我的手,一根根掰开我的手指,把小熊放在了我手心,末了还拍了拍它的头。
他退后半步,看着我叹了口气,紧接着却伸长胳膊摸了摸我的头,然后转身离开了。我更莫名其妙了,但看着他拨着竹子慢悠悠离开的背影,心里不知怎么也平静了下来。
从那之后,我就开始悄悄注意他了。
渐渐的,我发现,我想待在他身边,想被他看进眼睛里。但是,我不想主动接近一个公认的怪胎,至少不愿意做得太明显。
于是我错过了他很多年。
这些年来,我了解到他的很多事:他的朋友,他的家庭,他的Jing神健康情况等。其实我不太知道要怎么来描述他的Jing神健康情况。我知道他有自闭症,因为听到过某老师抱怨他的家长不把他送到特殊学校去接受矫正反而让他在正常学校里影响别人。但他跟孙羽的相处好像还挺正常的,说起来他也没什么不正常的吧,我专门翻阅过自闭症的相关资料,不过从没发现过能帮我进一步靠近他的东西。
总之,我和他一起长大,却只能远远看着他一点点在人群中显眼起来,连身上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那股劲儿都越来越带感。但不管外界如何改变,他依然喜欢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也依然只跟孙羽同进同出。
我嫉妒孙羽,嫉妒极了,却又恨我自己在小学时没能抓住接近他的机会。
从每一个有他的梦中醒来后,我都会更恨我自己。
所以,知道孙羽住校后我简直心花怒放。
我知道他在时间方面的强迫倾向不大,但还是喜欢遵循旧的行程表,只要老师不在就跟着高一的下课铃偷偷溜走。我很想不管不顾地跟上他。但是早退一次两次的还行,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