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是有缘,你不久便见了他第二面。
也是那之后,你才知晓,你与他都是被世人不容之人。
那时兄长正逢弱冠立府,你特请母后口谕,宣苏州昆曲戏班入京,在兄长王府,热热闹闹给他办了一场接风宴。
你端着一盘亲手所做的相思酥出来,一一分给众人,抬头便见一身白衣的少年静静于立墙角,并未入座。
你眼睛一亮,恰好盘中还剩一块,你踏了出去,轻轻一拍,落在他肩上。
他回首望你,分明与兄长差不了几岁,一双漆黑的眼却是静若寒潭,无波无澜,若远水清冷。
你一怔,很快笑开,将手中糕点强塞于他。
后来你与众人一打听,才知晓他是陆老生先新收的学生。
你惊讶:陆老年逾花甲,竟还会收学生?
那人压低声线,悄声说:听说,他是在陆府跪了一天一夜,才求来见先生一面,陆老先生见他品性坚韧,天资聪颖,这才破例收他作学生。
你噢一声,原来如此。却也不免对他的来历感到好奇,他是何处人士,为何孑然一身赶赴京中求学?
那天宴散,众人离席。
他却没有离去,而是站于小径之中,像是在等着你经过一般。
他抬眼望你,少年的声音很轻,追问道:为何公主偏要给我?
你目光落在他如玉雕成的脸颊上,鬼使神差般开口:哪有那么多为什么,若真要说个原因,自然是因为你生得好看,合本公主心意呀!
少年一听,耳尖红了半边,匆匆落了几字彧告辞,便走得不见人影。
你愣在原地,眨下眼,我有那么可怕吗?
之后,他渐渐在京中声名鹊起,如此端方毓秀的人,却行文大胆,言辞犀利,毫不客气痛斥滥官污吏,贪赃枉法,货赂公行之举,直呼应当定纲立纪,广开言路,采纳群众之议,重惩贪吏,平冤法治,消除百姓积冤!容彧直白无讳,京中本就官官相护,贪污腐败不知凡几,利益盘根错节,此言一出,自然得罪不少朝臣。
当年,又逢国子监纳新之时,国子监招纳新生共分几类,一为官生、二为民生、三为举人、四为勋戚。
简而言之,便是招:生于官勋世家者,捐钱捐物者,各省选派者,科举考学者,皇亲贵族者。
你听闻容彧虽师从陆知微,却不愿借其势入学,而是自作文章,愿参考入学。
却不想此文因痛批官府把持学府,门槛苛刻,平民百姓无书可读;军中权贵当道,多数混吃等死,无人可战,而石沉大海。
若非你正巧在父皇宫中,瞥见礼部所承监生名单,恐怕他的文章永远也见不得天日。
而那时你去拜见父皇,也只为提一个要求。
你承上所写书信,跪拜道:请父皇成全。
父皇皱眉,展信复读:男儿生当报国志,女儿何苦守家门,只恨身是舟泛水,缘何能出万重山?
你抬眉:父皇,儿臣请愿与兄长一样,入读国子监。
胡闹!你一个女儿家,怎能往那男儿堆里跑?父皇断然拒绝。
你反驳:那能否开办专教女子的学堂?非我想往国子监跑,而是当今于世,专教女子之学,除却教
你咬牙,直言:除却教坊司,再无其它!可男子却能通晓六艺,弄墨习武。
好似生而为女,教导长大,便只用供人取乐。
你掷地有声,言辞凿凿:凭什么男儿可以策马诵诗,出相入仕,女子却只能琴棋书画,相夫教子?
啪!一掌重重落在你脸上,父皇怒火中烧:朕看你就是被你母后教坏了,一贯的任性妄为!口出狂言!此等大逆不道之话也是你能说得出口的?
今日回去之后,禁足两月,将《女戒》《女训》《女则》都抄写一遍,好好静静心!别被一些妖言秽语迷了脑袋!
你捂住脸,抬眼看着父皇,如此熟悉的一张脸,却又陌生得好似你头一回认识他。
宠你时好话无限,千金散尽,仅一句话便惹得他翻脸,判定死局,可叹荣辱兴衰,也不过他一人之言。
那一刻,你真真切切体会到,母后的失望,她眼底的愁绪,她的痛苦,她的不甘,都是从何而来。
如何会不绝望?如何会不痛苦?皇后之名,便如枷锁在身,说得好听,却也只是将她困居深宫,至死也不得出。
母后尚且如此,更枉论那生于平民百姓家,那天底下芸芸嫁作人妇的女子?有多少人是为了儿女,麻木而将就地活着。
你望着他,眼底愤愤:从前我不懂,为何母后她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却始终郁郁寡欢,今日我明白了。您根本不配得到母后的欢心。
父皇愣在原地,像是被你的话震烁住,许久不言。
你直视他,目光毫不退却:母后从不让我读那些书,可您却让我抄。
你不服软:我自认问心无愧,何错之有?我一个字也不会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