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雪浮云端·二
裴渡十五岁中举,本应参加第二年的春闱,祖父却要他再等三年。
圣贤书他早就熟读,作诗论政更是不在话下,文才连祖父都称道。可祖父对他说,还不够。
他还太稚嫩。
彼时尚是少年心气,心气极高,认定自己有八斗之才,定非池中之物,却被这一句轻飘飘的“稚嫩”刺痛了心神。
再过三年……再过三年……
因是名门之后,又有神童之名,他十五岁即中举的声名一直飘到很远,可他未曾在三年一度的会试中露面,一来二去,也就渐渐无人提起了。
偶尔听到门中宾客隐晦论政,谈及当今储君,都是一声叹息。
局势不明,怕是又难免一场争端。
他隐隐约约觉得,祖父对他寄予的期望好像也与此有关。
可直到他离家,祖父都未向他挑明,只嘱咐他万事谨慎。
他果在殿试中获得一甲探花。状元是个老头子,榜眼长相似个莽夫,只他裴渡年轻又英俊,一时间竟然风头更甚。数不清的人来同他攀谈结交,他早备好笑脸相迎。
骑马游街时,人声鼎沸,万人空巷,盛况空前。不少姑娘朝他掷花,他伸手接住一朵。花瓣被手碾得有些皱了,他专注地把它一一抚平。
皇城的街道无比宽敞,此时也塞满了人。向前看,更是仿佛看不到尽头。
他朝后望了一眼,后面是匆匆来路,前方是锦绣前程。
他最终得了个无关紧要的闲差。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但君意是他们不敢妄加揣测的,虽也有不少人来向他贺喜,但比之他及第时的盛况,简直算得上门庭冷落。
若是几年前,他可能也会愤怒不解,不过如今,他却觉得这是个好去处。
又是三年过去,一代新人换旧人,和他同期的人晋升的晋升,被贬的被贬,只他无所事事,日日在京城各处游荡,风流快活。最终,他官没升迁,倒落得个“纨绔”的坏名。
也有同侪看不过眼,都被他虚虚打发。
也不知皇帝哪根筋搭错,竟想起了他,把他调过去当太子的老师。一时间议论纷起,他却只迟疑一刹,便欣然应允。
太子是先皇后所出,是唯一一个名正言顺的嫡子,可皇帝对他毫不重视,除了有一个太子的名头,竟全然当这个儿子不存在一般。而先皇后早就故去,母家更是无所依托,所有人都说,这个太子之位,他怕是坐不了几年了。
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到陆景时的情景,只因为这个孩子实在长得很好看,眉目间既无病气,也无惧意,更无半点Yin郁气质。一双眼睛亮得惊人,简直完全不像一个在深宫中如履薄冰的皇子。
不过他看裴渡的眼神,还是带着一点警惕,一点疑虑。裴渡心下发笑,也对,自己的名声,好像是不怎么好。
他对陆景起了不小的兴趣,他不过才十三四岁年纪,若是装的,可真是城府颇深,不容小觑,连他都不得不甘拜下风。
积雪浮云端·三
做太子的老师,自然是要教他读书的,这对裴渡来说不过是小事一桩,带着他四书五经熟读一番,圣贤道理通论一番,再没有比这更轻松的差事了。
不过让他有些烦忧的是,陆景这孩子,并不似传言中一般唯唯诺诺、毫不成器,相反,他倒有些聪明机敏过头了。不过这聪慧仅限于读书一事上,在其他方面,他又似是一派天真,毫不世故。
若说他是装的,不能说毫无破绽,简直是漏洞百出,裴渡真是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不过与其对着一群老头子,还是俊秀少年要赏心悦目得多。
陆景正端端正正地坐在他对面,拿着笔的手稳稳当当,没有丝毫颤抖,墨色从笔尖流淌而出,又是一幅漂亮的字。他的头发有些歪,不知是哪个偷懒的给他束的发,还有一缕垂在额前,随着他的动作轻微晃动着,他却浑然不觉,十分入神。裴渡无聊,竟也盯着他入了神。
论年纪,陆景还是个半大少年,一张脸尖尖的,眼睛很亮,很有神气的样子,不像别的富贵少爷般愚笨,也不似其他皇子那样老成。
写错了一个字,他皱起眉,干净整洁的纸上多了个小小的墨团,许是怎么看也不顺眼,他原本扬起来的下巴低了下去,脸鼓起一团,显出几分稚气来。
裴渡觉得有些可爱,竟然忍不住笑出声来。
陆景抬起头,警觉地看了他一眼,裴渡的笑还来不及收起,被他抓了个正着。裴渡觉着逗他有趣,看了眼他写的字,冲他笑着摇了摇头。陆景一张脸又绷得紧紧的,一下把桌上的纸揉成了一团,重新摊开一张纸,从头写起。
裴渡暗道可惜,小声嘀咕了一句“小古板”。
“你说什么?”
裴渡只道他读书入神,想不到耳听八方,一点细微的声响都不放过。
“我是夸太子殿下不仅字写得好,耳力也灵敏。”裴渡凝视着他黑亮的眼眸,面不改色地撒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