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朱回到小屋的时候,天色已经彻底黑了。
她摸出柜边的火折子,点燃了陶灯,缓步凑近床边。
景桃?她推了推床上睡着的人:你好些了吗?
景桃一直醒着,她咳了几声,拥着被褥半撑起身,虚弱道:你回来做甚
阿朱托着灯盏,望了眼她的面色,又抬手试了试她的额头,惊喜道:好了,比昨日好多了!向嬷嬷的土方果然有些效用。
她将陶灯放在木柜顶上,旋即难为情道:你的衣裙可否借我穿半日?我淋了雨,又在泥里摔了一跤,根本见不得人。
她们一人一季只两套衣裙,恰好阿朱昨日才换洗过,另一套这会儿还未晾干。于是景桃点点头,指着柜子左侧,嗓音沙哑道:莫要拿错了,就在第三格最里边,咳外边是景芝的。
放心罢。阿朱将衣裙取了出来,阖上柜门,扭头却见景桃靠着墙沿昏昏欲睡:哎,你等等,喝了水再睡。
阿朱就着些微亮光,拎起茶壶倒了半杯水,给她喂了下去:水太冷了,且润一润嗓子,别喝太多。
喝罢,景桃喘了口气,低声道:这一日,只你一个回来多谢了。
阿朱眼眶酸涩,不知怎么宽慰她,干脆硬着心肠道:大家都有活计要做,我也只是回来换衣裙罢了。你得快些好起来,不然谁也顾不上你。
闻言,景桃默了片刻,倒Jing神了许多:你说的是,我得快些好起来。
冷水剩得也不多了,我给你烧一壶再走,你记得灭炉子。阿朱匆匆换好衣裙,将自己的那床被也盖在了她身上,嘱托道:门下向嬷嬷在呢,你有事便唤她。
景桃应了一声,受了她的好意,顺带提醒她:正屋那头有动静了,想来是主君回了,你奉茶小心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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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这些小丫头,不怕做粗活,最怕每日早晚奉茶。
主君是当今琅琊王氏的家主,膝下三子二女。每日晨昏定省,郎君女郎们都要来正屋小坐,这是一日间最热闹也是最出不得差错的时候。
去岁,有个叫瑞珠的丫头就因为奉茶不慎丢了性命茶汤溅到了二公子的衣袖和手背上,烫出些微红印。二公子只眉头一皱,宋嬷嬷立时便将人拉了下去。
后来,瑞珠被打了板子撵出府,街坊四邻议论纷纷,都说她是因为勾引府里郎君才被撵出来的。
她寻短见也是自作自受,咱们这样的人家可容不得这种婢子。再后来,宋嬷嬷拿此事这样训诫她们:以为吊死便一了百了了?坏名声会跟着她到地府去!你们都得警醒着!
阿朱不明白,怎么大家都认定了瑞珠是个包藏祸心的坏丫头呢?毕竟勾引郎君多得是法子,根本不至如此。她见过青绡奉茶时偷偷扯住二公子的衣袖,也见过大公子院里的妙容和宝信为了一条花笼裙大打出手,可偏偏只有看上去最无辜的瑞珠死了。
许是她们的名字有相似,故而阿朱每回想起这事,总有些兔死狐悲之感。自那以后,她决定做个聪明人,回回都躲在最后一个进去,正巧服侍小女郎。
然而今日,两位女郎并一位小郎都去了谢家做客,正屋只主君夫妇并其余两位郎君。阿朱磨磨蹭蹭走到青绡面前,刚想主动开口揽些旁的活计,却被她瞪了一眼:景桃病了,景芝又闹肚子,一会儿你跟在我后面,给大公子奉茶。
阿朱的话被堵住,只得颔首听命。论理,长幼有序,尊卑有别,她该给二公子奉茶才对,可她又隐约明白青绡的用意。
屋内,主君的话语声停了一瞬,宋嬷嬷立刻挑帘使了个眼色。
阿朱端着手中的青瓷茶盏,提心吊胆跟在紫袖和青绡后面。紫袖走去主位,青绡转向左边,阿朱便硬着头皮转去右边。
自进了正屋,她只觉得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阿朱片刻都不敢乱瞧,走路时盯着脚面,跪下时盯着席面,直到瓷碟碰在案几上发出一声轻响,她才终于安下心来。
明日休沐,欲往何处?主君问道。
回阿耶,儿与从兄欲往老君山清谈。郎君答道。
十五岁的少年郎,嗓音却似珠玉般清越。他吐字不徐不疾,弘远从容,令闻者皆如沐春风。躬身退下时,阿朱又不介意瞥见了一片衣摆,不过不再是那件沾了雨水的崧蓝云纹,而是玄底的天王化生纹。
人与人果然是不同的。她暗想,大公子温雅,二公子机敏,三公子豁朗,簪缨士族已然盛极,但可以想见,这家将来之盛况定还要远胜今日。
琅琊王氏汉时封侯,晋时封公,再升便贵不可言了。有道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阿朱自然盼着主家的门第越高越好,这样阿娘和小妹在外面就能少受点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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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间打扫完院子,阿朱回到小屋,将白日弄污了的衣裙拿去洗了。
不一会儿,景芝也回来了。一进屋,她便垂头丧气地哀叹个不停:怎么偏就那会儿闹肚子,平白挨了青绡姐姐一顿骂,又错过了好机会。
什么好机会?景桃倚在床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