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未明,卢煦池与纪元策就被一阵嘈杂声惊醒。及至帐外,只嗅得一股隐约的血腥味,小侍从瘫倒在地、面如死灰,一张嘴满牙满口的鲜血——竟是惊骇之间,将自己大半块舌头直直咬了下来。
帐内鸦雀无声,纪元策掀开帘一看,却见里头密麻地挤满了侍从,血气与汗臭腥臊混杂成片。人群围成一个不成形的圈,圈内横着两具尸体,身上衣物被陈血浸透,昏黄火光下,仿佛两具深褐色的泥雕。
纪元策缓缓向前,脚踩着大片凝成豆腐似的血洼,抬脚一片黏腻。他心下涌起不安,胃袋被攫到嗓子眼里,余光见到其中一人腰间别着的玉坠,脑中才轰地一声坼裂开来。
他飞扑到那人身旁,不顾血浆溅起,啫粉似的腥齁齁挂在裤脚,打着颤翻开那人身体。触手一片黏腻,血腥窜入鼻腔,直至看清贡麟血rou模糊的脸,纪元策一颗心才沉甸甸地砸落,扬起一片陈旧的回忆,随后缓缓落下。
翰牟将士七嘴八舌,纪元策只听得只言片语,道是要为王子报仇。他保持着跪地的姿势,望着那块浸泡在血浆中的、通体雪白的玉坠,只觉眼中酸涩。待欲摘下那枚血色玉坠,他的余光却蓦然看到了什么,登时怔在原地。
从探子回宫报信,直至翰牟皇宫派人前往营地,前后需得小一日之久。贡麟手握兵权,又乃翰牟天选之子,此时被刺身亡,定是将掀起轩然大波。
高遂一行人蹰于帐中,前后为难、如履薄冰。一方面担忧自身难逃嫌疑,一方面亦是心怀忐忑,不知刺客来历,恐另有隐情。
王子胥等人叽叽喳喳说个不停。高遂抚须前后徘徊,沉浸在诸多猜测中,一时间竟未发觉纪元策的异样来。
天色大亮,山谷中朔风肆虐,未到午时竟是下起雪来。这本是今年初雪,依翰牟古籍,便是象征着祥兆。营中却一片寂静,将士侍卫们不知后事如何,又担心自己身首分离,一时人心惶惶。
纪元策掀开帘,只见卢煦池坐在帐中,毛氅未披,炉火未生,只将布巾沾了血水,细细擦拭着一副甲胄。
见纪元策进来,便问道:“外头情况如何?”
纪元策不答话。
卢煦池早已料到了他的反应,又道:“那刺客是刘稷的人,本是衙门捕头,因贪墨被贬谪,却被刘稷保下,留在府中卖命。”
说着转过身来,将锃亮盔甲递到纪元策身前。
纪元策未接,沉声问道:“你认识这人?”
“十三年前,他曾将我押解至刘稷府中。”
纪元策望着他:“刘稷又为何派人刺杀贡麟?”
卢煦池直视回去:“贡麟虽沉湎酒rou,军事才能却尤为出色,五年前便助骁骑将军额尔森,携军三日尽斩东倭。刘稷虽有借翰牟之刃篡位之心,却也忌惮青年将军。将孰有能,便知胜负,收兵需得先收将。童蕲宫戒备森严不易下手,野外军营守将懈怠,恰逢外人一同前往,随意嫁祸给你我任意一个,再控诉道里通外国、与任羲阙暗中交集,激怒翰牟出兵……一石二鸟,倒是美得很。”
说着坐到月芽凳上,右手撑住腰间,招呼纪元策坐下。
纪元策笑了一声,突而敛了神色,须臾又自嘲似的短促笑了。他望向窗外,只见鹅毛大雪纷纷扬扬落满枝梢:“师父教我们练剑,切忌欲盖弥彰,切忌辗转犹疑。取腕横插,斩骨撩筋,刃尖若是逾了半寸,便要在那积雪中跪上整整一天。”
他上前一步,又倏地感到些许厌烦可怖,随即仓促退了回去。“卢师兄此前,可是一次都未被罚跪过。”
卢煦池闭着眼,轻声道:“当年那些事,提它做什么?”
纪元策压下心口滞涨:“贡麟肋下半寸创口,角度、形状、尺寸、力度…都有迹可循。别人看不出来,你却当我也看不出?”
他望向卢煦池,只见后者轻轻倚在床榻边缘,除了面颊唇际失却血色,神色却依旧无异。
“为什么?”
“……”
房中静阒无声,呼吸在隔着皮帐的凛冽中凝成一片霜。过了半柱香时间,纪元策才道:“你从田锐处得知,翰牟早在三年前便开始布兵。翰牟军力不及大漳,却口声离不开璩山要塞。贡穆虽然短视,但也明白单凭十万大军,攻不下璩山这块烫馍。有这般胆量借兵与我们,只有一种可能——早与人里应外合了。鲁党虽贪庸,却也明晓家国之义。能与贡穆暗中结党的,唯有坐生叛心的刘稷而已。”
“继续。”卢煦池道。
“刘稷这么做,便是欲借西汴之手,消磨兵力,后取其逸,一举攻下陵裕城。你早知如此,又见刺客鬼祟,便将计就计,借刀杀人,以夷制夷,将这浑水泼到刘稷身上。到时,翰牟若是出兵,则不再受刘稷鼓惑;北上盘踞前汴要塞,免于折损之虞。”
卢煦池听着点头,倒像是事不关己一般,促狭笑道:“你怎么看?”
“贡麟是无辜的。”
卢煦池笑了:“天下除了罪大恶极的几人之外,谁不是无辜的?”
朔风骤疾